作者:刘衍文(1920-2021),浙江省龙游县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上海市文史馆馆员、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寄庐志疑”专栏刊发于《东方早报》副刊《上海书评》,“我在现实中碰到过好些不易解答的事,早就想在专业著述告一段落后志其所疑”,“如今我所陈述的,多数不能用现代知识解释,少数能解释,但未必得其正解,均有待于之后高明者解之”。

人是不是一定会死,这在逻辑上是推不出的。张三会死,李四会死,王二会死,周围的人会死,但推不出所有的人也一定会死。因为你无法穷举,作出完全的归纳。所以当绝大多数人都相信“人固有一死”的时候,偏偏有人相信有人可以例外,这些例外之人就是神仙。比如秦皇、汉武就曾派人到海外去寻找仙人不死之药,而道教炼丹者则认为药不假外求,炼取金丹就足以达到长生不老的目的。

我这里要讲三位现代炼丹者的故事,三位失败者的故事。这三位我均未谋面,但和他们的家属、弟子或友人却有所接触,得以了解他们的一些情况。 第一位是现代著名的道教学者陈撄宁(1880-1969)。陈道号圆顿子,祖籍安徽怀宁,世居安庆。清末曾考取秀才,曾从其叔祖研习中医,从其兄学过数理化。洞晓儒、释、道的重要经典,曾游历过多座名山,创立了“仙学”(或称“仙教”),大致活动地点在上海。

所谓“仙学”,就是将历代求仙、修仙的实践加以传承、扬弃,从修炼中去加以探索。为了保持“仙学”的纯正性,须彻底排除道经中混杂的儒、释思想成分。道家《庄子》“齐生死”之说也要加以批判,因为有悖于“长生”的宗旨,这与王羲之信奉五斗米道,所以《兰亭序》说“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两者的逻辑是一脉相承的。至于道教中符箓派的规矩,亦自在废弃之列,因为与“不死”无关。

陈大师认为古籍中记载炼丹成仙之事未必尽虚,各种口诀确有可凭,认为外丹与内丹同样可取。他曾联合六人进行外丹烧炼实验。足足炼了十年,初为齐卢之战破坏,后因“一·二八事变”而不得不终止。

据说,外丹分“天元大丹”与“地元大丹”两种。“地元大丹”又分两种:一种是“黄白术”,即炼金银,不能服食;另一种称“地元丹药”,只是“丹头”而已,也不能服用,须待炼成“天元大丹”方可服而成仙。由于战争,陈只炼到“丹头”阶段,没奈何只能转而研究“内丹”。

大师指出,炼外丹,炉鼎中所烧铅、汞皆为实物,而炼内丹,所言铅、汞只是借作比喻。精、气、神,在内丹是正式名词,在外丹中却也是借用。又铅、汞二物,有真、凡之分,初烧出来的称凡,经多次烧炼乃可成真。

这说可为苏东坡《寄吴徳仁兼简陈季常》诗之“十年家火烧凡铅”添上一注。内丹之所谓“外药”,仅指体外之气息、感受,以别于体中自有之“内药”,与真铅、真汞无涉。

“仙学”与一般道教不同的是修炼分五等之说:一是无疾而终;二是预知死期;三是坐脱立亡;四是出神超脱,或称阳神冲举,如全真道之王重阳祖师和七真皆是;五是白日飞升,精神与肉体不分而合一共举。这才是仙学的最高理想。按《钟吕传道集》分仙为五等,大师或受此影响,而分类和名目又有所不同。

大师生前可谓既有道缘,亦有情缘。其妻吴彝珠女士,才貌双全,自美留学归国,与大师相遇,一言而契,志同道合,本欲只以道侣相称,为虑人言可畏,遂宣布结婚,于是从“孤修”(亦称“静修”)而转为“双修”,时人皆称之为“樊刘仙侣”。大师《孙不二女丹诗注》自是为其妻而作,以有切身体会,自较他注为精,为女冠修炼者所必读。

不意“道力难将魔力销”,在大师六十五岁时,道侣吴女士终因患乳腺癌不治,“无可奈何花落去”了。大师本人则在1969年“文革”期间,在抑郁中患肺癌去世。生前虽名满天下,曾被选为中国道教协会会长,而却厄于阳九,内、外丹皆炼而未就。然而他有后必胜今的坚定信念,寄望后人能继起超越,最终完成此一功德。

大师的贡献,除《孙不二女丹诗注》外,最令人注目的,还是《道藏目录提要及索引》,其他如《黄庭经讲义》等,亦多有可取,足以传史。

我与大师无缘相识,但与大师的追随者张竹铭医生却有过半日畅谈。竹铭先生经营翼化堂善书局,《扬善半月刊》、《仙道月报》都是他出资所办,对弘扬道教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后来举家移居美国,入了美籍。1981年来沪处置未了事宜,曾约潘雨廷先生和我一起聚谈,对我们讲了一些大师的情况。

我那时对道教的某些文献究系南派还是北派不甚了了,特别是掺杂儒释之说而又影响广泛的如《性命圭旨》之类,张先生告诉我,这书基本是属于北派的。可惜我与他相见太早,那时还未听到陈思卓先生谈他叔父之师“白日飞升”之事,也未听到不练功者也会体有金丹的例子,不然就可征询张先生的看法了。

如果说陈撄宁大师是“仙道”修炼的“原教旨主义者”,那么,蒋维乔先生则是融化各派合而为一的“创造性发展”者了。

蒋维乔(1873-1958),字竹庄,别号因是子,江苏武进人。少习八股,中过秀才,此段经历,亦与陈大师相同,后弃而重西学,讲变法;在教育界又颇获声誉。因自幼身体不好,尝患肺病咳血,而习静颇有所得,写成《因是子静坐法》、《废止朝食论》,风靡一时,毛泽东年轻时亦尝注意及之。这些基本上还是属于道家北宗的修炼之法。

后又著《因是子静坐法续编》,转而改习佛教天台宗“止观法”和六妙法门,这已由道入佛了。但尚觉不够,于1933年从西藏宁玛(红教)诺那上师学大圆满法;1937年六十五岁时,又由圣露上师传法,在南京毗卢寺开顶,持亥母金刚咒。1947年七十五岁时再从贡噶上师习禅密宗之定功大手印、多宝阁妙藏法。对友好及弟子都说自己能出阴神、阳神,可以长生不死。

出阴神、阳神,原是道家的说法,出阴神指灵魂出窍活动无形,不能为人所知;出阳神指灵魂出窍活动有形,能被人看到。此说为佛教所无。白教贡噶大师的“禅密双修”,其禅渗入道法,已融合了道教的丹鼎派,因此也要讲究出神、炼丹。竹庄是接受了其教义的。上文提到高倩苹曾对徐棣华说,晚上常来看他们,也指的是出阴神、阳神。棣华不信高有此本事。当时我对藏传佛教所知甚少,听后也觉荒唐无稽。现在知道,出阴神、阳神并不稀奇,但能此者还是难免一死。

1957年,竹庄之子蒋海澄被打成右派,竹庄想不通,受此刺激,遂于次年一病不起。无独有偶,雨廷先生的老师杨践形(圣一)先生也是因儿子被打成右派,郁郁不乐,生癌而死的。幼庚说,竹庄一死,其孙继而出生,手腕亦有一颗黑痣,与乃祖生在同一位置。幼庚叹道:“修炼而恋家,去不了西方,祖父却变成了孙子,作孽呀,作孽呀!”

我与竹庄先生缘悭一面,但与其嫡传弟子沈北宗先生、其子海澄的同学应锦春女士有过一些交往,略知竹庄之学的传承之况。

北宗是上海《易》学研究会会长,又和杨友仁先生(金松岑先生高弟)共同主持“之江大学与光华大学同学会”所办的一所社会学院,来就读的人不少。我是进了文史馆后才和北宗认识的,曾应两位主持人之命到学院去讲过两次课。我尝向北宗问起竹庄先生的转世传闻,他笑而不答。

有一次,同馆富寿荪先生约北宗和我一道到他令弟铁耕先生府上去作客,寿荪诗学甚深,诗也写得不错。他说他老弟也能作诗写字,还得到一位高僧秘传,兼擅相术。我们一同上路。路上我问北宗:“你跟竹庄先生练功,有秘传吗?”北宗说:“我是知而不练的,这一点与潘雨廷先生相同。”我问其故,北宗说:“我和妻子早就分手了。”我说:“不是可以‘孤修’吗?”北宗说:“我还想结婚呢。和什么人结婚不好对你说,其实你是认识她的。”

我想来想去,只想到他的一位大学女同学,曾做过我学生,现在又成为同事的人,她丈夫早已去世。我想一定是她了。就问他是不是某某,不料他竟勃然大怒,说:“你怎么这样看我!这样的人亏你说得出口,我是非才貌双全的人不娶的!”到了铁耕家,请他相面,北宗一开口就问起婚姻来了。铁耕说:“你加把劲吧!”寿荪私下告诉我,北宗心仪的是某一位女馆老(文史馆馆员互称“馆老”)。

我想起来了,这位女馆老曾有一次来找我,问一个典故的出处,怪不得北宗以为她与我相熟,其实我连她尊姓大名都忘了呢,由此也可见北宗对她的一举一动是如何时刻在心了。其实,这位女馆老对他毫无感觉,一切完全是北宗在自作多情,再加油添劲也毫无用处。不久,这位身强力壮、体格魁梧的沈馆老就突然去世了。是知而不练之故欤?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因失恋而郁郁寡欢致死欤?不得而知矣。

锦香女士是应成一教授的长女,与竹庄先生的儿子蒋海澄是大学同班同学。她在外地工作,回沪探亲时遇到蒋海澄,蒋对她说:被打成右派后,受不了没完没了的批斗,曾自杀过三次,都是一个虔信基督教的女士为他祈祷,才被抢救过来的,所以他现在也成了基督徒,并劝锦香也入教。我又问她:“你知道他父亲的转世传说吗?”她说:“没有,蒋海澄未说起。”当然,基督徒是不信转世之说的。

徒弟既不修其术,儿子又改宗他教,竹庄先生之学的传承也就从此中断了。但其人虽亡,遗著犹在,所著《中国佛教史》还是颇有参考价值的,因为他毕竟是深入佛教内部之人,各宗各派,身体力行,不像今之一二名流,连佛教的起码知识都还不具备,就要高谈佛学,大言不惭地说要撰写什么面目全新的佛教史之类,谁要看他们的书呀!

最后要谈的一位是我在《易学大师潘雨廷先生及其师友》一文中提到的“顾大和尚”(见拙著《寄庐杂笔》413-414页)。这篇文字有一些谬误,还被人删去了一节,在此可以作一些更正和补充。

顾大和尚名为“和尚”,实际上并没有出家,冠以此称,完全是因其道行之高。须知“大和尚”是佛门对高僧的最高称谓,其位当在上师之上。顾生前也是上海市文史馆馆员,《馆员名录》是这样介绍他的:

顾伯叙(1889-1972),江苏淮安人,1956年2月入馆。曾在湖南办矿,从事佛学研究,创办《威音佛刊》。又受唐生智邀办耀祥中学、耀祥农场,任董事长。

从这个简单的介绍看不出什么名堂,还是录一段《杂笔》中的拙文吧:

除此之外,潘先生还拜过一个藏传佛教的名人,最初我听张大文君的友人顾家干先生提起过他,顾问我:“我的叔父人称顾大和尚,过去达官贵人都去朝拜他的,你听说过没有?”我说我一向孤陋寡闻,社会上的事从不过问的。一次,偶和潘先生谈起,潘说此人就是顾伯序先生,江苏淮安人,后于1956年入上海文史研究馆。潘先生说,他是红教的,学问很好,商务印书馆出过他的书,现在还有门人在整理他的集子。

我又看到《李宗仁回忆录》中写到他,知道军阀唐生智对他最为看重,其弟唐生明亦尊他为师,跟他学相术或者其他的道术。据说他们都相信顾大和尚的预言:蒋介石就要大祸临头了。为打探究竟,特让唐生明去晋谒请示,实为观其气色,也认为蒋的确不行了。于是唐生智、陈济棠、李宗仁等联合通电反蒋,结果一败涂地。

但李宗仁写到这些事情时,并没有标出顾大和尚之名。也许唐生智以他为机密顾问,不欲让人与之接触吧。李宗仁还写到蒋就任北伐军总司令,阅兵时戎装跨马,方行至唐生智的第八路军前,马突然惊逸,把蒋掀翻在地,被拖出很长一段路。唐因见蒋氏在他的军队面前落的马,所以更激起其野心。又当时这些军阀都迷信扶乩,乩书“机不可失”四字,于是发难决心更大。不意蒋买通陈济棠的空军,致使飞机全部驾逃归顺老蒋,这时才恍然大悟乩语之机巧。我笑说,蒋介石的确败在了八路军手下,但此八路非彼八路,却是中国共产党的八路军也。

这种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类例,正史和野史上的记载是很多的。《论语·子张》云:“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这话委实说得最好也没有了,唐生智就是致远而泥,所以闹了大笑话。后来听说顾大和尚原有三个妻子,“文革”中被斗得七死不活,可见虽有神通,可也逃不过这一大劫。多妻,就红教和东密来说,却是允许和合法的。潘先生认为自己得到顾大和尚的指点,可是我想,密教原是“一法不传六耳”的,两人间实际上也好像并未有过什么密授。若说顾于佛教潜研甚深,那是另一回事了。

大约在十多年前,商君友敬向我说起,他在老年大学有一个学生是顾大和尚的爱女,想介绍她来见我。然而因循未果,商君不久竟不幸弃世。本以为无缘见面,谁知时隔数年,华东师大沈惠乐教授竟约了顾的女儿到敝舍来见访了。原来沈教授退休后在老年大学上课,学员顾龙珠女士对她很是亲密,一问知是顾家小姐,沈早就听我说起她,于是就有了这次会面。

交谈中,我翻开《寄庐杂笔》,对顾女士说:“你堂兄大名顾家淦的‘淦’字印作‘干’,此误出自手民;但令尊的名讳顾伯叙之‘叙’写作‘序’,是我搞错了。”接下来我向她请教:“令尊预测蒋介石即将大难临头,又教过唐生明相术,唐特地去窥测蒋的气色,这些事是否属实?”她点点头。我说,“我的文字被删去了一段,大致是说,预言和观察气色并不能说完全不准,因为到第二年就发生了西安事变,蒋命悬一线,虽未死。腰腿也已受伤,终身未能治好。故虽有误差,亦殊属不易。”我问她对此有何看法,她也只是笑笑而已。

我问她:“潘先生说令尊是学红教的,师父是谁?”她说:“潘雨廷虽来磕过头,也不时来请教,可是他搞错了。家父是噶举派,俗称白教的,是贡噶大上师的嫡传。”贡噶的确是白教,然而我后来又听说贡噶曾受诺那嘱托,要他继承红教弘法事业,所以是白教而兼红教,潘先生亦未大误。不过也许贡噶传给顾大和尚的只是白教吧?顾女士又说:“吴中先生曾把贡噶大上师请到家里供奉了好几年,想来所得亦多。”

吴中先生也是我的旧相识,同在雨廷先生家里听《易》的,我在《寄庐杂笔》里谈到过他。他对藏传佛教很有研究,且能子平、知大六壬,也会打太极拳。谈起佛教来,总是说各派不论大、小乘,都不全面,只有藏传佛教最为完整云云。人们向他提起佛教方面的一些流行说法,他大都用一两句话就把它们一概否定了。我曾请他给我们讲一点藏传佛教的知识,他总说待有机会再说。

我本来以为其所治也不过文人佛学而已,听了龙珠女士的话,才知道吴先生学有师承,还是雨廷先生的师叔呢!但雨廷先生却似全不知晓这一渊源。吴先生曾惠临舍下两次。有一次说,某电视台为他录“倒挂宝瓶”,本欲播放,因故搁浅。所谓“倒挂宝瓶”者,乃趺坐而上腾,以头向下,足朝天,约数分钟后复原,七十老翁而能此,亦可谓难能矣。

有一位田景雯女士,常去吴先生家听课,和我也是相识的,陆续告诉我他的一些情况:吴听说拙书中提到他的大名,特地托田代购了一册。吴患了肺癌,动了手术,平安无事,倒是他夫人先其而去了。夫人死后,吴与其女弟子结婚。吴前几年去世,立下遗嘱,所有财产归其继妻所有,子女无分。遗嘱又言死后其尸当在家停放三天再送火化,据说火葬场的人见其尸体柔软而能任人伸屈,颇以为异。死后其续弦夫人犹为人宣讲佛学。我向顾女士说起这些事,不料她早就知道了。

我问顾女士:“我在文中说令尊有三位夫人,没说错吧?”她说:“不错,我是二房所生。”我又问她:“你练功吗?”她说:“一直都在练。从来没有中止过。”我见她面容娟秀,不知其为何终生不嫁,就问:“你在年轻时有桃花运,不乏追求之人吧?”她略一沉吟,说:“唐生智的儿子很喜欢我。”我说:“年龄相差太大吧?”她说:“是小儿子。”顾女士说她曾在日本住过多年,回国后很想觅偶成家。

以上所述三位炼丹之士,皆可谓“出师未捷身先死”者,蒋维乔先生的修炼法已后继无人,陈撄宁先生的“仙学”则寄厚望于后人,未知其书“藏之名山”,能否“传之其人”,使其终得长生之术否?顾伯叙先生却是中郎有女,能传其学,能幹其蛊;吴中先生的续弦夫人也能继夫弘扬其教。不知二位女士都会有新的发现否?其败其成,匪我思存,但其信念的坚定、信仰的虔诚则是值得尊敬和尊重的。

福生无量,道炁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