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衍文(1920-2021),浙江省龙游县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上海市文史馆馆员、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寄庐志疑”专栏刊发于《东方早报》副刊《上海书评》,“我在现实中碰到过好些不易解答的事,早就想在专业著述告一段落后志其所疑”,“如今我所陈述的,多数不能用现代知识解释,少数能解释,但未必得其正解,均有待于之后高明者解之”。
我常常说,若以推命而言,眼睛亮的不如眼睛瞎的,在这件事上,我们应该“问道于盲”,这是有实例可言的。
盲人也各有师承,各有秘受。有的能知人排行第几,有的能道其父母近况,有的能预言升学成败。
我家邻居有个女孩在贵州插队,找当地瞎子算命。瞎子说她是第四胎,她说:“不对,我是第三胎。”瞎子说:“我是不会错的,你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流产了。”回家一问父母,果然如此。
内人同事的丈夫戴了右派帽子,发配西北某地作会计,被人劫财砍杀。她的两个女儿和儿子,几次到女盲人叶美丽处算命,一报八字,叶每次都说:“你父亲是被人杀死的。”
“文革”后恢复高考,南昌有四个女生报名应试,考后结伴去问一个瞎子能否录取。价格十分便宜,每人只要五毛钱。算下来,瞎子说其中一人不会录取,三人可以录取,但有一人录取后母亲要死的,一人能录取却不会去读。发榜后,一人下第果如其言,但只有两人接到录取通知。一人顺利入学了,而另一人却因体检查出有严重肾炎而不能入学。
然而,那个说录取后要丧母的却没有收到通知,总以为这个算错了。不料过了三个月,各大学都纷纷开起“分店”,这女孩竟被同济分校录取了,真是喜出望外。谁知报到后没几天,就接到家里电报,母亲心肌梗死去世,遂又急忙奔丧回乡。这故事是那个被录取而因病不能入学的女孩亲口和我说的。
记得在四十年前,内人的舅母曾依绿女士来沪,曾说起她和女伴玉蓉一起到衢州一个有名的瞎子处各为其子推算婚姻之事。玉蓉对自己的准儿媳极不满意,但儿子却非常喜欢,所以她一心巴望这门婚事告吹。舅母则对未来的儿媳非常中意,且婚期在即,只想听听婚后如何。不料这瞎子掐指一算,竟断言这两个都不是她们的儿媳。玉蓉真是求之不得,但不信竟有此事。舅母则连婚宴请帖都已发出,所以也深表怀疑。
瞎子接下来还对舅母说,在开年冬至前,你儿子谈的人都不是你的儿媳。结果呢,玉蓉如愿以偿,儿子和对象婚前分手。舅母的准儿媳则居然就在婚礼的那一天戏剧性地不肯上门了。后其子经多人介绍对象,几乎有十来次之多,却都做了无用功。真的直到过了那年冬至,婚事才真正告定。现在,舅母的曾孙已在美国读中学了。
这个瞎子算得如此灵验,而我在衢州这么多年却不知道家乡乃有此人,遂向时任衢州市政协副秘书长的友人傅春龄打听。他虽对此也深感兴趣,竟问不到其人姓甚名谁,住在哪里。后来我表弟徐之汉来,问起此人,他倒是知道得清清楚楚。春龄是上层人士,之汉是一介平民,见微可以知著,下情之上壅可见一斑。之汉说,其人姓徐名根土,人都以徐大胖称之。
“文革”时为算命事斗他,他承认是骗人的。“文革”后重操旧业,人们揭他老底:“你不是说过都是假的吗?”他笑了,说:“假的去了,真的来了。”知道情况后,我托另一表弟罗诚去为我的几个儿子推命。罗诚一早就去,竟像医院般需要排队挂号。排到后,一算就是四人,后面人见了就吵将起来,不让他多算,结果这天只算了两人,只好次日再去挂号。四个命造,罗诚都一一为作记录,有些算命术语,罗诚不懂,只能用同音字录下,好在我是一看便知的。
徐大胖算得很草率,只谈一点大的,其馀都含糊过去。这我理解,就如江湖医生为了多赚钱不肯一次把病人治愈一样。徐根土的推算,有验有不验。我的儿子的命,两个算得很准,一个谈不出什么,老四的命,竟在匆促之间当成女命算了,别人看不出,我是懂的,于是又托罗诚去重算,结果徐只说了一句话:“今年要进公安局的,好在你家为人好,没有多大关系。”我不禁呆住了:儿子安分守己,如何会落到这步田地呢?
老四当时在山西太原打工,一天晚上,工人打麻将赌钱,儿子觉得疲劳,就去睡了。不料警察夜里来抓赌,把包工头、赌博的和看赌的全都捉将官里去。警察见我儿子躺在床上,稍问了几句就走了。虽颇受惊,却未进“庙”,徐大胖之言只算搭了条边。第二年,我又托罗诚去算,徐竟又是那一句话:“今年又要进公安局,有些麻烦,但不要紧。”这回是一场车祸:他夜搭经理开的车回家,不料半途撞倒一人,儿子作为下属,赔偿事宜全都由他到公安局去代为办理,局里进进出出的,足足耗了一个多月。
又过了一年,我仍托罗诚去算,不料还说要进公安局,且说有不少麻烦。这回竟又是一场车祸:他晚上搭乘女老板开的车回家,不料遇到一人提着大包横穿马路,刹车不及,那人不幸被当场轧死。其妻是残疾人,还带着一个弱智儿子,本已度日维艰,丈夫一死,更是处境凄凉。但她笃信基督,基督徒不信命运(如果人的命运不可改变,上帝就不是全能的了),相信上帝的安排总是最好的。
举行葬礼时,很多教友都来参加,给她莫大的安慰。她并没有要求过多的赔偿,相信丈夫已经脱离苦难,进入天国。我曾向肇事老板建议,如业务有进展,应多多帮助此家,而她却含糊其辞。这不禁使我想起耶稣的名言:“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呢。”不过她没有假意应诺,倒并不虚伪。不久,儿子也就辞职另寻啖饭处了。
我以前也算过儿子的命,可是我绝对推不出他这几年的遭遇。虽然狱讼之事在传世的算命书上也有判断之法,但儿子的大运与流年却均与之无涉,不知徐大胖究竟有什么秘诀。这使我非常折服。相比之下,自知这方面的程度只有幼儿园水平,却还有许多人上门来要我为他们推算,真正觉得虚名无实、误人不浅了。谁知友人还告诉我,竟有人在西藏南路光明中学门口,自称“刘衍文”,为人算命骗钱呢。徐根土十多年前因患眼皮癌去世,家乡太小,想来不会有人冒名顶替吧?
盲人因师传的不同,各有绝招,也绝不交流,但却也有行内共同的秘诀。俞樾(1821-1907)《春在堂随笔》卷八云:
术者以日推时,则有“五鼠遁”,如前所云是也(按即甲己还生甲,乙庚丙作初,丙辛戊子起,丁壬庚子居,戊癸从何起,壬子上推求。以皆从子起,故谓之“五鼠遁”)以年推月,则有“五虎遁”:凡甲己年始丙寅,乙庚年始戊寅,丙辛年始庚寅,丁壬年始壬寅,戊癸年始甲寅。其术皆主浅显。惟以年月推其日,则虽精李虚中之术者不能知,而瞽者屈指推算,不劳而得之,不知其何术也。或言是有秘诀,不以授人,人亦不可轻学之,学之必损其目,殆或然欤?坊间所刻《子平渊鉴》等书却亦载有一法,其法视九年前正月朔日是何幹枝,大月顺数五幹九枝,小月顺数四幹八枝,即本年正月朔日幹枝。二月以下视此。视本年十二月朔日是何幹枝,上月大,逆数五幹九枝,上月小,逆数四幹八枝,即九年前十二月朔日幹枝。十一月以上视此。余用此术推之,同治十二年正月小,辛巳朔,顺数四幹八枝,至光绪七年正月,得甲子朔,光绪七年十二月己未朔,十一月大,逆数五幹九枝,至同治十二年十二月,得乙亥朔,其法信不谬矣。然月之大小,非观宪书,岂能记忆?且不能推知闰月,则仍不能无误。彼瞽者所用,必非此法也。余尝用此法校杜氏《春秋长历》,从隐元年顺推隐九年,不合者三月,又从隐十一年逆推隐三年,则无一不合。杜氏本不知历法,惟以经传所书月日前后推排而成。此术隐元年之不合,殆由杜氏失之。若改为五月大,六月小,七月大,八月小,九月大,十月小,则亦无一不合矣。
但俞曲园有所不知,瞽者以年月推日干支,能“不劳而得之”,若不知二十四节气的时刻,仍然是不能推命的。同一节气在阴历的日期年年不同,依阳历虽可大致确定其日期,而所交时刻亦年年有异。
如以立春而论,去年(2012年)为阳历二月四日十八时四十分( 农历正月十三日),如酉时(十七点到十九点)所生之人,在十八时四十分前出生,就算是去年所生,四柱为辛卯、辛丑、乙未、乙酉;如在这时间点后出生,八字就是壬辰、壬寅、乙未、乙酉,竟是来年生人了。若生在这天的零时到一时之间,四柱就是辛卯、辛丑、乙未、丙子,若生在这天二十三时到零时之间,这叫夜子时,四柱就是壬辰、壬寅、乙未、戊子,超过零时,四柱就是壬辰、壬寅、丙申、戊子了。
总之:在年的节气点(立春)前后所生之人,年份要差一岁;月的节气点(如惊蛰、清明等)前后所生之人,月份要差一月了;在日的分界点(零时)前后所生之人,相差就有一日了。这样,八字的干支就完全变了。何时交节气,有目之人非倚仗万年历不可,而瞎子居然都能不检而知,不知其奥妙何在。
友人饶于安先生有一金姓学生,其父是盲人,据说国内外来求其推算者甚多。饶先生曾带我和潘雨廷先生到他家去求教。只要说出一个农历的日期,其父立刻就知道是公历几月几日和星期几,公历转农历亦然,还能知道二十四节气的时刻。不过其绝招仅此而已,谈命则没什么灵验的。
有一次,我和毕修勺、唐秉珍等到天文学家李珩先生家作客,谈及此事。李先生说,何时交节气,天文学上只能靠复杂的计算,还要靠仪器观测来校正误差,万年历上所记只是大致的时间,并不精确。瞎子的窍门究竟何在,他也不得其解。
我想,也许事情并没有这么复杂吧。我们靠的是万年历,恐怕瞎子也不能例外,不过不是直接查而是间接用罢了。来算命的百岁以上老人为数定稀,那么只要能背出万年历上所记今年以前不到百年的节气时间,就足以敷用了,至多不过一千两百个罢了(十二“中气”算命用不着,不用记的),盲人性专,定能记忆。今年以后的节气,则每年增记十二个,想来更不在话下。
至于阴历日期与干支记日的对应,只要记住每月初一是何干支就可以了。编几句口诀,运多种联想,记住这些数字并非难事。人的记忆力决不能低估,报载如今有人竟能背圆周率小数点后第六万七千八百九十位,打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呢。
老人絮语,不能自休,说了这么多,人们会问,那么,子平之术究竟可信不可信呢?
赵翼《静观二十四首》之十八云:
大桡造甲子,初但以记日。兼记岁月时,至汉始画一。干支配五行,尤出方士说。乃以推生命,及凡择凶吉。就其生克理,参以推算术。趋避前民用,往往百不失。岂非廿二字,早默括阴骘。信哉古至人,神明过仓颉。(《瓯北集》卷四三)
“干支配五行,尤出方士说”,已在张维屏之前指出这是后世方士的附会之谈,但接着竟说:“趋避前民用,往往百不失。”居然肯定术数的灵验性。
子平之术,既然其理论基础荒谬如此,但为什么自古至今还会有算命神验的故事不断产生呢?我想,也许人的命运正和星球的运转相似,什么时候要碰到什么事,都是早已注定了的。而子平之术实际上是一种经验之谈,其五行生克的推算方法乃是比附上去,与之风马牛不相及的。其灵验,正如中医的理论也采用摸不着、抓不住的五行之说,而依然能治病救人一样。
不过,人的命运肯定与其所处的时间与空间有关,这则是毫无疑义的。和现代物理学一样,子平之术注重的也是时空(出生时刻须依当地时间为定,如此则空间亦考虑在内)。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论语·子张》)对于算命之术,我们也不妨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