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衍文(1920-2021),浙江省龙游县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上海市文史馆馆员、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寄庐志疑”专栏刊发于《东方早报》副刊《上海书评》,“我在现实中碰到过好些不易解答的事,早就想在专业著述告一段落后志其所疑”,“如今我所陈述的,多数不能用现代知识解释,少数能解释,但未必得其正解,均有待于之后高明者解之”。

我曾问过尢老师,他的空劲是如何练就的。他说是和乐幻智一起探讨拳理,于不知不觉间获得的。乐初来上海,友人向尢老师介绍,说乐太极功夫极好,不妨请来家中一睹其技。一看果然不凡,就请乐在家里住下。两人日夕研求,一旦而豁然贯通,彼此都有空劲了。但虽能之,却不知其所以然,姑以“气场”名之,很想能得到一个科学的解释。说到这里,尢便调转话头大骂乐人品低下、忘恩负义。后来有一次,一位老太太送东西到尢家来。尢老师说:“乐幻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一个人说你们不相信。问问这位老太太看!”老太太一听尢的话,就大声说:“乐幻智这个人,不要提了。一提他我就生气,气都透不过来了。不必提了,不必提了!”这位老太太,我当初未曾请教过她的姓名,也不知她与乐之间有什么嫌隙。

我以前听到大多是关于乐老师的好话,如尝于抗战时,路见不平,将一侮辱中国妇女的日本兵击伤。犹太富商哈同的护院洋教头要与他比武,嬲之不置,不得已应战,结果将洋人肋骨打断,令哈同深为折服,欲加礼聘,但乐却不愿受其供养。如今却听到他的熟人说他坏话,真是“宁逢恶宾,无逢故人”,公孙弘的这句话值得我们玩味。

尢老师的武术演示,我印象最深的有以下几次:

有一回,他的一个最剽悍的徒弟,大家都叫他元康的,坐在一张红木靠背椅上,双手攀住扶手,双足勾住椅脚,隔一箭之遥,尢发一空劲过去,元康顿时连人带椅都腾空而起,随即迅速落下,椅子随即散架断裂。

还有一次,尢放气给大家看。气一会儿出现在窗帘上,一会儿又到了天花板,一会儿又穿窗而出了。看者指指点点,啧啧称奇。我眼睛不好,一无所见,也一无所感。这时,尢夫人闻声从厨房走来,也仰头看气。不料尢忽然一下子收气了,夫人顿时坐立不安,涕泗倶下。尢老师见状,用手向夫人遥拍两下,她就“蓬蓬”直跳起来,连跳数次,方才恢复。大声嗔怪:“怎么收气也不预先打招呼,上你当了!”原来,尢老师收气时连其夫人的气也一并吸了进去。而我们没练过功的人则毫无感觉,不受影响。有一位跟尢老师学形意拳的工程师,拳练得不错,有“金钟罩”本领,可以刀枪不入,但他却不敢走近尢老师,说是感到有股气直透其身、紧逼内脏,令他十分难受。

尢让徒弟跌倒爬起,都能控制距离,恰如分际,不让他们撞墙。有一天,家铮和一大汉推手,发空劲打他,见他人高马大,不免用力过猛,那大汉直跌出去,眼看要就要头撞墙壁了。尢老师见了,大叫:“怎么可以这样乱来!”急发一空劲把他拉了回来。巨来文中说乐幻智让他乱跌,为防跌坏,四周都要有人护持的,但尢老师却不需要。单就这一点而论,似尢比乐又要技高一筹。

使人猛跳猛跌,不是戏弄人,而是意在使人功夫长进。被摔者当时虽觉难受,而后来得益亦多,怕只怕师父不肯摔你。这是根山对我说的。当然,老年人来学,尢是不摔他们的。如根山、濬思、广洋、锡康等,仅止于把他们的气打通。

一天,马春带了一个拳手来。尢老师端坐着,让拳手上来打。拳手犹豫了一下,随即向尢腹部猛击一拳,不料拳被牢牢吸住,再也拔不出来了。少停尢一松腹,才得以缩回,而手臂已经发麻。大家怂恿马春也试一下,他笑而不敢。尢说:“我这身子,处处都有铁钩把人钩住的。有一天,我在路上走,一个小青年骑自行车撞过来,到我面前,就连人带车跌倒在地,我则一动不动,对他说:‘还好你撞的是我,否则要出人命了!’”我问尢老师:“如果汽车冲来,能挡得住吗?”尢老师说:“那可不行,汽车力太大了,但自行车是不怕的。”

但我却也发现,练此功的也有一些不便之处:

其一,站桩、练功都得在室内,不能在室外,在室内热天吹不得电扇,不然就会生病。乐老师练功,看巨来所记,似亦不在室外。根山是练得还算不错的,他夏天到我家,一见电扇开着,立刻就将它关上,说吹着吃不消。我是个既怕冷又怕热的人,夏天不开电扇或不开空调,就要我的命了。幸好没练站桩,否则如何挡得住这酷吏似的大暑?

其二,一日我去尢家,见尢赤着膊,一个医生在给他推拿肩膀,旁摆一瓶白酒,医生且推且饮。只听尢夫人在大骂:“叫你不要去给人治病,你偏不听,你看看,你看看!”尢说:“实在没有发功,只是到病房里去看看而已。” 尢夫人说:“谁相信你,不发功会这样吗?病都上身了,还要骗人!”我问了情由:原来是家鉴和丈夫离婚后,与另一人相爱,准备结婚,对方突然检查出了肺癌,住院治疗。家鉴哭哭啼啼的,一定要父亲去为他发功治病。尢夫人则坚决不许尢老师去,尢拗不过女儿,遂去看望了一次。谁知一返家,右臂就动弹不得了。尢对我也说没有发过功。只是练过此功的人,对疾病特别敏感,于癌症尤甚。功夫深了,好像就有一种强引力把病痛都吸进身来了,除非水平高到登峰造极,才能排除。尢自信能抵挡一切病菌,但在癌细胞面前无能为力。

尢老师曾与我说:“乐幻智太贪财了,专门为阔人、高官治病,弄得一身病气尚不自知,怎么会不早死呢!”但据乐的徒弟所记,乐给人治病是分文不取的,不知实际究竟如何。但不管怎样,从尢语可知,乐老师也挡不住病气的侵袭。我不禁庆幸自己没有去学,因为若要学,老迈之身,不但学不好,还会为二竖的入侵洞开大门。

其三,有一年春节,大雪纷飞,根山来舍告诉我尢老师跌伤了,我匆匆赶去他家探望。原来在农历正月初四的上午,尢两手各持一根手杖搭电车外出,在王家沙下车,不慎在雪地里一跤滑倒了。查出来是股骨颈骨折,大家正在商议是否要开刀。我感到诧异,功夫这么高的人也会经不起摔跤呀!最后,尢恐影响了功夫,自己决定不动手术。结果静躺了五六个月才痊愈,空劲果然犹在。

费医生夫妇来,我告以此事,费去转告了唐师傅。高倩萍一听,就破口大骂:“师傅再三叮嘱,要他今年不要外出,他偏要外出。陪小老婆玩得开心啦!现在吃苦了,活该,活该!”这是费医生向我转述的,至于唐师傅说了些什么,她没有提起。

我在未见唐师傅之前,尢曾向我夸耀他的一项本领:他天天记日记,今天能预记明天发生的事。有一天,他预记了我明天的事,不给我看,要我后天去验证。我如命而去,他日记上写我遇到过谁,说过一些什么话,问我对不对。我说全不对。尢说:“你要老实说。”我说:“我骗你干什么?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是没有这些事嘛!”当时尢的一位徒弟便插话说:“可能是你不跟老师学拳,彼此间信息不能相通吧!你若能好好学上几个月,气息相通了就好了。”我只能笑笑说:“也许吧。”我想,尢之所以如此自信,要么是以前曾亿则屡中,便以为自己能百发百中;要么是其徒逢迎其意,不中说中,使尢上了大当。

尢听说中山公园附近有个瞎子叫陈宝良,能子平又会太素脉,声名藉甚,特地请他来推算。陈平常要价极高,久闻尢名,欣然而来,不收分文,说:“大家交个朋友吧。”有一个晚上,尢老师特邀我、根山,还有一人找了个地方去请陈推算。陈搭了搭尢的脉,说:“尢老师功夫很深,想不到毛病会这么多。”尢连说是是。陈又说:“一切坏运都已过去,以你老的身体与手段,我看足足可活一百四十岁。但在一百二十岁以上,稍要注意一下。不过我相信你有定力,肯定度得过的。”尢欣然而笑,自信既有此功必有此寿。这时我们沾了光,瞎子也免费为我们作了推算。说根山如何已记不起,说我的是:“饭是有碗吃吃的,跟了尢老师就什么都不愁了。”我听了只能笑笑。

后来美国斯坦福大学聘尢老师讲学,借以研其空劲。我们为尢夫妇饯行,尢老师一定要我发言,问我:“你看我寿元多少,是不是真如陈瞎子所说?”大庭广众之下,我不好扫其兴,只好说会的会的。我的子平之术属于书房派,书房派认为,人寿有无穷变数,是推不出的,陈素庵相国在《命理约言》中早就说过了。唐秉珍也学过子平,当时在座,后来问我:“你是如何推断出来的?”我说:“尢老师迷信陈瞎子,我若表异议,怎么说他也不会相信,定要和我争辩不休的。在这个欢送会上,我不这么含糊应对,怎么收得了场!对一个高唱‘自信人生二百年’的人,能诵‘生年不满百’来杀风景吗?”想起尢老师曾说朗老自视过高,忘乎所以,致为人所欺。想不到自己亦蹈其覆辙。孟子曰:“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现在看来,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罔以非其道”亦非难事。杜牧之云:“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噫!

过了两年,尢老师即在美国溘然长逝。在上海静安寺的超度道场上,听家铮说:她父亲患的是中风,临终还死而复苏,教了她母亲几个绝招方才瞑目。这些绝招他以前从未提起,可见对家人、徒弟辈还是留了一手的。练形意、太极者的中风之厄,尢曾说跟他练保证不会,怎么他自己也逃不脱呢?根山说,尢是气死的,介绍人不肯为尢办理定居,定要尢教会他空劲后再办。这空劲哪能“立等可取”呢?

尢夫人则继续教拳,到一百岁时才安然离世。

我与尢彭熙老师的缘分,尽如上述;至乐幻智老师,则“可恨同时不相识”,只是久仰其名而已。但说来我与乐老师却也有一些间接渊源:朗老父子不必说,还有友人应成一先生,就是他介绍我与潘雨廷先生认识的(见拙文《易学大师潘雨廷及其师友》,载《寄庐杂笔》)。应曾任复旦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代教务长(巨来说他是中文系主任,误,系主任实另有其人),乐原在厦门大学读书,后入复旦大学中文系,便成了应的学生。应也曾一度为朗老的座上客。据巨来文说,应后来亦向乐学拳,二人互称老师。乐曾任震旦大学文学院院长,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周退密先生是震旦毕业生,曾告诉我,乐是他的老师,要他练拳,而他畏难未学。

我在上海教育学院中文系任教时,院方欲成立古籍研究室,报批时,因研究人员不足,让我兼任研究员充数。还请来三四位已退休的人员,其中有一位居崇廉先生。一天,与他闲谈,说起潘雨廷先生讲《易》之事,我偶提及听讲的人中有一位朱某,居说:“他是我的亲戚,你了解他吗?”我说:“他会太极拳。”居嗤之以鼻:“他懂得什么!”我说:“他不是跟乐幻智学过太极拳,有空劲能打人吗?”居说:“空劲哪里轮得到他!”我说:“听说乐老师的太极拳功夫是融会杨式、陈式、李式太极拳之长而精进的,他有三套拳,几乎无一人能学得。”居先生不禁吃了一惊,问:“这个秘密你从何得知?乐老师从不向人说的。”我说:“我是拳术的门外汉,这是徐朗西先生的公子徐幼庚告诉我的。”接着我就谈起乐老师教幼庚学拳,并为其治病的事,附带提及尢彭熙的大名。不料他一听尢名,就破口大骂:“这人太无耻了、太阴险了!”我问为什么,居说:“尢彭熙与乐幻智在一起时,突发歹心,要从背后偷袭,不料拳未到身,自己就跌出去老远,爬都爬不起来了。”这与尢的徒弟的说法正好相反,他们都说是乐先下毒手,结果自己反而跌倒的。巨来先生既是尢徒又是乐徒,也说是乐先动手,而后尢用“铁沙掌”功夫将乐击伤的(按此说不可靠,武术中固有“铁沙掌”之功,但尢实无其术)。还是幼庚从其父那里听来的最为可信:大家饮酒,尢、乐俱在。乐起身向尢敬酒,突发一空劲;尢亦回敬一杯,也发一空劲。两人俱受重伤。朗老时正在座,亲见其事。又听费医生说,尢的确受了内伤,左乳附近有银元袁大头那么大的一个圆形黑块,自己发气功治疗无效,还是唐师傅念咒施治,历时三月才退掉的。足证两人角技,尢的确受了内伤。至乐的伤是如何治好的,巨来文说是由当时上海伤科佟忠义医愈,也历时三月之久。

居先生告诉我,乐老师籍隶河南固始,那里自古即是尚武之乡。乐在家乡,一日夜行,忽觉身后嗷然有声,回头一看,只见一只野狼倒地挣扎,口吐鲜血而死。到沪后,闹市人潮如涌,人只要和他相碰,就会粉碎性骨折。弄得他非常苦闷,一天到晚躲在家里不敢外出。后来得见王师母,王用右手在他眼前,从上到下凌空一拂,乐就从此能刚能柔,随心所欲,不致闯祸了。巨来文中说:“乐有一特点,满身骨头都如橡皮一样,余尝以指力按其额,竟如皮球一样有弹力的。有一得意学生顾梅生(按“生”当作“圣”)私告余云:‘老师如遇人撞及其身时,软如棉花或硬如铁板,因人而施也。’”但徒弟们不知,乐老师的这一绝招,竟来自王师母的轻轻一拂。

尢老师似不知有王师母这么一个奇人的存在,但我却是早知其人,“文革”前曾在乐的弟子丁同俊(原名峒峻)家见过她的照片。有一天,我与友人王逢年路遇丁氏,王是三吴大学的创办人,而丁曾被三吴聘为法学院教授。王身体不好,生怕有一天会中风,丁说自己曾从乐幻智学过太极拳,愿助王养生延年,有空可到他家去看看功夫。我遂约幼庚陪王同去,到了丁家,只见一老一少两人(后知是父子)正在对练推手,丁在少者背上凌空一拍,老者就不断踉跄倒退;再遥向老者背上一拍,少者又跌跌撞撞,几乎站不住脚了。见此不禁大为诧异。接着丁便打拳给我们看,幼庚悄悄对我说:“这还仅是乐老师的第二套拳路的开端哩。”于是问丁,是不是先学少林拳再改学太极拳的,丁回答:“是呀,但学过少林的人,再学太极,必须将少林路数褪尽,将整个身体放松了方可,不然是学不好的。”幼庚又轻轻对我说:“可是他少林的习气还没有完全根除呢。”这使我联想起,唐代康昆仑跟段师学琵琶,段师要求他把以前所学的全部抛却,两者的道理是一样的。乐要丁散去硬功之事,巨来亦有记载。幼庚又指着墙上镜框内一位妇女的照片说:“这是谁,你知道吗?”我正沉吟间,丁抢着回答:“这是王师母,她是观世音菩萨转世的呢!”幼庚看看丁,点点头,又对我耳语说:“乐老师的第三套拳路就是她托梦所教。”回来路上,幼庚说:“这王师母我看有些邪气,乐老师受其所传,后来死得很早,病根在沉溺于容成之术,也是作孽啊!”

对于乐老师的死,尢老师是一种说法,朗老父子又是一种说法。巨来说:“尢与乐,均有‘寡人之疾’,余何幸全得之,但从不试,亦永远烂于胸中矣。”可供参考。另外也有认为乐系忘我救世而死的。但乐死前偏瘫达半年之久,自疗不愈,也是不争的事实。大约因病而不让人见,蜚语遂因此而起的吧?

居先生说,王师母姓陈名光幻,是王理成居士之妻。其姓其名,乐的徒弟都不知道,也不敢问的。王理成是湖北宜昌人,原在南京支那内学院学习,他眼界甚高,杨仁山(文会)、欧阳竟无(渐)、王恩洋、熊十力,这许多不可一世的大人物,在王看来都各有其不可克服的缺陷,未能圆融无碍。王的妻子生病,便雇陈来照料,谁知见了这个小保姆,交谈之下,竟如披云雾而睹青天,不禁拜倒,遂和她一起去汉口参拜诺那上师。诺那为陈光幻加持,一只手搁在她头上居然再也收不回来。原来陈的级别比诺那高,诺那不知陈的来历,而陈却能知诺那的来历。王理成顿知二人高下,于是用右手将诺那之手移开,说:“乡下人不懂事嘛。”为诺那打了圆场。王就此甘心当了陈的护法。

我问:“陈光幻既然有这么高的道行,何以还肯拜诺那为师呢!”居说:“人入法门,是不可以没有师父的,《西游记》中孙悟空法力无边,还要拜唐三藏为师呢!”对此我深感不解:莫非法门与俗世无异,自学成才得不到承认,一定要投考一个导师,才能取得硕、博学位,不管他学问上能不能做自己的业师吗?

居先生又说:“王理成夫人病逝,陈就被王娶为续弦,所以大家都称她为王师母。生了两个儿子,娶了媳妇,但婆媳不和。”我听后又未免产生困惑:王既为陈之护法,他们的婚姻自当为神交,何以又能怀胎生子?陈既来历不凡,怎么还会弄得妇姑勃谿?居先生说:“你多读一些佛经就明白了。”

我又问:“徐幼庚尝和我说起,外传王师母精神不太正常,是吗?”居说:“常人听不懂她说的道理,自有此误会。但在王理成听来,却是口吐莲花,句句真谛,与世间俗谛不可同日而语。王理成对她的话,有闻必录。王师母曾说,我是来人世做一个过细工作的。”但究竟如何过细,王理成究竟记录了一些什么,居先生也从未透露过一句,难道真是“天机不可泄露”吗?

居先生还说,建国前夕,王氏夫妇移居香港。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辆汽车向王师母直冲过去,本以为她必死无疑,谁知车过后,她却依然站在那儿,毫发无损。

居先生问我信佛吗?我说:“看看佛经而已,只觉得与现实世界差距太大,有许多荒谬之处。”居说:“这些嘛,不必信,也不必疑,多读一些佛经就会明白的。”广洋好学,当时也在古籍研究室,我劝他多去向居先生请教。不料广洋去请益后,居见到我竟大发雷霆,说我出卖了他,从此不想理我了,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怎么此人脾气这么大。不过大家对他的印象却是待人格外客气,见人总是点头哈腰的,足恭到令人难受的程度。不过后来居先生还是与我和好了,王师母去世的消息还是他告诉我的。不久我即退休,学校也合并到华东师大,居先生近况如何,已断了联系,不得而知。至今我都不知道他和乐老师、王师母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大约同是密教中人吧?

我觉得奇怪的是,说起来,唐师傅与王师母都是诺那上师的弟子,为什么二人彼此间都视同陌路、不相闻问?而尢是唐的弟子,乐是王的弟子,说起来都是诺那的再传法嗣,何以都不知对方师父的存在?密宗密宗,此其所以为密欤?

乐老师次子乐亶拳亦极神,但若与其父相较,尚十不得其一。建国后,在华东纺织工学院教拳。当时有一外国拳师也在那里教拳击,说:“太极拳像瞎子那样摸来摸去,有什么用?”学生便挑唆他去打乐。洋教头兴起,绕到乐亶身后狠狠一拳打去,不料拳未打到,自己就跌得爬不起来了。乐亶回过头来方知究竟,遂叫汽车把这位洋教头送进医院,好久才告痊愈,从此这洋人再也不敢小觑太极拳了。这也是幼庚和我说的。但乐亶竟亦不永其年,年过半百即下世。他有个女儿在上海老年大学教太极,与友人商友敬兄同事,商曾与我说起过,本想陪她来与我谈谈的,说她正在整理她祖父和父亲的拳法。乐老师的著述我没见过,乐亶则有《太极拳要义》行世,曾经寓目。后商兄不幸积劳成瘁去世,致我未能与乐老师的后人谋面。

从尢、乐的技击之道中,我获浅见如下:

一、空劲只能施于“气通”之人身上,对常人则无所施其技。这点巨来也曾说过:“所谓空劲,余曾目睹,凡属他们学生,确乎可以打得到的,对一未学拳之普通人,即一无效力了。”这点最启人疑窦,易为打假斗士者流引为口实,指学生为“托”的。但巨来记乐老师以空劲跌学生,自己也在其列,“臂弯全脱皮出血,结疤至近八十个”,“每星期余至少跌二百五十次以上”,切身体会,自非向壁虚构。还有上面提到的丁同俊,据巨来说,“乐将丁连连以空劲跌之一百零八次之多”,可见空劲是实非虚,只是不能人人皆跌耳。我尝带长子永翔到尢家看空劲,当他知道气未通者空劲不能打以后,笑着对我说:“谁知练来练去,千艰万苦,只练成一个挨打的受‘气’包!”他曾问尢夫人:“气没通的人怎么打?”答曰:“用巧劲,四两拨千斤。”

二、不论尢还是乐,都有共同的说法:少林拳学得再好,到老必会衰退,敌不过年轻力壮之人;但学形意、太极,则愈老愈强,少壮之人,敌不过久练的老辈。内家拳的优越之处正在于此。

三、还有一个说法是,假如两个人功夫相当,互相较量,则先发制人者败,后发制人者胜。盖先发者,身手一动,破绽立见,后发者就可批隙导窾,乘虚而入。尢老师曾对我这样说,乐老师也是这么对幼庚说的。但不知尢、乐相较,两败俱伤,何以没有先后之别。

四、两人角力,一二回合,胜负立见。小说中所说的大战三百回合绝不可能,即十个回合,真有功夫的人都绝不会如此之久。如今银幕、荧屏上那些“大侠”噼噼啪啪,飞上飞下,打来打去,久久都不分胜负的情境,看得我牙根都发痒了。

五、乐以能用气功治病闻名遐迩,尢则不甚与人施治,但也自称能治。但我见其右手,肌肉已全部萎缩,当时甚为惊讶,问其致病之由,说是在十年浩劫中,被关一地下潮湿暗室达八月之久,全身动弹不得,以致斯疾。其术不能防病,有病亦未必能治,此其一证。

六、尢、乐都说跟他们学拳会长寿,而且绝不会中风,但乐老师仅勉强及于中寿(六十二岁),乐亶是下寿(五十馀岁),尢老师八十二,就今日来说也谈不上是什么上寿,而且都不免于中风。尢夫人寿至期颐,仅是个例而已。而我这个从不锻炼且自幼多灾多病之人,如今已年登九帙,尚能带病视息人间。可见练拳、锻炼是一回事,寿算又是另一回事。俗谚有云:“烂苹果跌不坏,好苹果一跌就坏。”用在衰朽之身倒也适合。听说现在那个为居先生瞧不上眼的亲戚,还在大谈养生之道、空劲之能,矍铄是翁,老而弥健,是否以其“空劲”之空而无实,故能如是欤?不知居先生近况如何?闻之或将开怀一笑。

七、凡有武功绝技之人,授徒皆不肯尽传其技,或忌青出于蓝,或恐所授非人,或畏逄蒙射羿,以致一代不如一代。巨来说:“乐氏确有保守之恶习,他平生授徒数百人,能单独出手不畏人者,据余所见只四五人。”尢病亦同,“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的情形从未见过,看到的都是永翔所谓的“受气包”也。再看尢至临死才授其妻绝技,度其对徒弟、子女秘而不传的招数定多,这样下去,绝技的失传是必然的,更遑论发扬光大。此则可为今日技击之道长太息者也。

福生无量,道炁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