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衍文(1920-2021),浙江省龙游县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上海市文史馆馆员、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寄庐志疑”专栏刊发于《东方早报》副刊《上海书评》,“我在现实中碰到过好些不易解答的事,早就想在专业著述告一段落后志其所疑”,“如今我所陈述的,多数不能用现代知识解释,少数能解释,但未必得其正解,均有待于之后高明者解之”。
我曾写过一篇《徐朗西家事琐话》,收在拙着《寄庐茶座》中,其中谈到拳术家乐幻智和尢彭熙二先生,曾说“关于他两人的恩恩怨怨,当另作专题叙述”。今读到陈巨来先生的遗着《安持人物琐忆》,其中有《记太极形意八卦三个内家拳事》一篇,也谈到这两位武林高手,所叙与我所知有所不同。有些可能是传闻异辞,可备一说;也有一些是误传误判,宜加订正。
说来我与巨来先生及其同父异母弟左高先生皆相熟稔,一度与巨来还经常见面。但交往中我所不解的是,巨来与袁世凯二公子克文相交莫逆,克文来上海,与他几乎形影不离。但克文与徐朗西先生交换过金兰谱,又在洪门和清帮中辈分相同,《寒云日记》中屡屡提及朗老,却无一语道及巨来;今读巨来之文,其中亦无一语及于朗老。以巨来之太丘道广,不会不知道这位上海闻人,更不会不知道朗老和寒云间关系之密切。可惜巨来已归道山,这一疑问再也无从叩问了。以乐、尢两位而言,巨来当日和我们见面时,掌故罗胸,滔滔不绝,却也从无一语提及。后来我与尢老师(今日武林皆如此称其师,今从之)家大半人都有交往,他们也从未谈及巨来曾向尢学过拳术。忖度其故,当是陈去学拳为时较早,而我与尢老师之相识则在其晚年,这时陈、尢之间大概已没有什么接触了吧?今姑录拙作《徐朗西家事琐话》中有关文字如下(《寄庐茶座》337-339页):
我有一位难友胡道彰,是着名国学大师胡朴安的次子,曾任《民国日报》编辑。我们父子之得识顾廷龙、胡道静二先生就是由他引见的。解放前他去香港,协助以发明万金油起家的胡文虎、胡文豹的接班人胡好办事,颇得其倚重,几视为左右手。他本想稍待筹措停当,便举家迁港定居的。不意天有不测风云,胡好突因飞机失事丧身,他顿失凭依。以大陆多乃父故交,心想复我邦族,必获照拂,加之思念留在上海的外室,便促其归心。回大陆后曾找过朱学范、吴绍澍、金仲华等人,金要介绍他参加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却被他婉谢了。他不想卷入政治漩涡,只愿安分度日,不意这一决定铸成大错。因为如果加入了民革,解放后从香港归来,可作起义人员对待,一切旧账可以不算。但他不肯加入,就活该倒霉,镇压反革命运动来了,自不免被捕入狱,而外室当然随人去了。及至刑满释放,戴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无休无止地被监督劳动。若非拨乱反正,这种“监督劳动”不知竟伊于何底,不啻是监外执行的无期徒刑呢!
与胡道彰初识时,彼此都觉得对方不似凶神恶煞之人,亦非偷鸡摸狗之辈,就交谈起来。说到南社,谈起高吹万的花园、藏书,他说小时曾随父到金山高家花园作客数月。听说我见过朗老,就说:“这也是我的父执,他功夫极来得呢!”我问什么功夫?答曰:“武术嘛。我父亲也喜欢打拳,就是在与他比赛时不小心受了内伤,弄得半身不遂的。”
我说:“我从未听说朗老有武功呀!”道彰却说:“很扎实,很扎实哩!”
我就去问小毛(朗老幼子幼庚):“令尊也有超凡的功夫吗?”
小毛说:“不错,不过他是真人难得露相,在朴安伯伯面前不过是略施小技而已。但大家都见过我父亲曾大大露了一手。那是一个热天、大家聚在广场上,父亲穿一件长衫,手拿一柄白纸折扇。有一姓黄的拳术很精,突发勐劲向我父亲冲去,意欲先发制人。我父亲只用折扇轻轻一搧,他就倒翻一个觔斗跌出老远去了。这是我们亲眼目睹的。人们都赞叹不已,连说‘朗老真棒,朗老真棒!’”
肢体不相接触就能打人,俗称“空劲”。媒体一度曾说是唯心的、捏造出来的,但据我所见,却是的确存在的。但朗老自信有此功力,其子女也坚信不疑,我却深表怀疑,以为是对手弄虚作假,以讨朗老欢心的。这件事,在我和尢彭熙先生相识后方才明其就里。
尢彭熙早年留学比国,获医学博士学位。友人王逢年皮肤有病,也是小毛陪去找他看的。本约我同去,我因发烧不能前往,致与尢医生的相识推迟了十年。尢本与乐幻智相交莫逆,都是朗老的座上客,后有隙反目。关于他两人的恩恩怨怨,当另作专题叙述。
我与尢医生相熟后,提起此事。尢老师说:“你且坐着。”他让小外甥女坐我腿上,背靠我胸。同时叫我双手握着女孩的小手,轻轻、缓缓地上下移动。接着,他叫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站在我前面,我捏住小女孩的手稍向下一移,大汉立刻跌倒在地;我手不动,他就站不起来,只是一味挣扎;我将手稍稍往上一抬,他便马上站起来了。尢老师说:“朗老的情况就如你和我的外甥女一样,不是她的力,也不是你的力,是我站在后面发的功呀!朗老不知,正是乐幻智站在他的后面,用意念不动声色地起作用。”我问:“假如没有乐老师的操纵呢?”尢老师笑道:“那简直不堪设想,恐怕朗老早就归天了。”随后郑重地说:“朗老过去声名太大,奉承的人也太多,也就自视过高,忘乎所以了。一切得意过头的人,都当引以为戒才是。”接着又补充道:“那天我也在场,但不会说穿的,不仅怕扫了朗老的兴,还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对大人物及那些大大小小的权威们,说真话、实话,难哪!”
当局者迷而不悟,旁观者清而难言,在这件事上,朗老一家为人愚弄而至死不知,并不仅仅是“君子可欺以其方”之故,这正是人生和社会的微妙之处,若引而申之、扩而充之,良可叹也,孰能止之?
我与尢老师相识的经过且在这里补叙一下:我早年在上海教师进修学院有个学生袁根山,“文革”时下放到上海音乐学院管理房子。袁年轻时患有肺病,动手术后常发气喘。他为了强身,不知在何处学了太极拳,每天早上起来就到校园里练功。有一天正在练习,忽然看到一位女士正在旁边笑着看他打拳,就问:“你有兴趣吗?我来教你。”女士却说:“我会的,而且比你打得好。”袁看她弱不禁风的样子,不大相信。女士就打给他看,一出手,袁就惊呆了。遂问其姓名,哪里学的打拳,她告诉他,她叫尢家铮(巨来文中误作“家珍”,系因上海方言前后鼻音不分致讹),在本校教钢琴,拳术出自家传,父亲是尢彭熙,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袁遂缘其介绍,拜见其父,开始学最初级的站桩。闲谈时他向尢老师提起我,说到我与朗老一家相熟之事。尢说自己当初也是朗老的座上客,遂当即要我去和他相见。见面后,彼此交谈甚欢。尢甚好客,我就陆续介绍了难友左拉专家毕修勺、莎士比亚专家孙大雨、原沪西中学校长黄濬思、易学大师潘雨廷,同事蒋锡康、吴广洋,好友唐秉珍、上海博物馆黄福康等人到他家,毕老又介绍吴德培、许杰,还有曾任陈毅元帅警卫连连长的马春等人去。其中黄濬思、蒋锡康、吴广洋还学起了站桩,尢大概为他们开了方便法门,三人很快就通了气。我则略无好学之心,旁观而已。尢老师见状,责怪道:“别人想跟我学还得不到,你怎么竟不想学呢?”我说:“我一生坎坷,一身是病,哪有精力来学?何况我现在正在教书写书,没有时间,不能像别人那样常来。此事万请原谅。”尢说:“越是身体不好,就越是应该锻炼。你们年纪大,跟我学,别的没有什么好处,不过可以保证你们比原来的寿命多活五年。”提到生死,我想起幼时德清师对我说过,少林功夫深的人,死时会十分痛苦,筋脉断不了,往往全身缩成一团;而学太极、形意者,又往往会中风,且其年很难及于中寿。他见得多了。我问尢老师此说是否属实,他说:“学得不得法,自会如此;跟我学,保证不会。”我说:“你的好意我领会了,非常感谢,但我实在懒散得很,吃不了苦头。这样吧,我叫我四子永吟学学看。”永吟遂从袁根山学站桩,练了三天,一站就汗出如浆,衣裤尽湿,大喊吃不消,就此中止了学习。
这时,女医生费志平忽然到我家来,传其母命说有一位唐师傅想见见我,要我马上就去。费母名徐仲瑶,我在《徐朗西家事琐话》中提到过,其父是和孙中山、朗老一起闹革命,互相称兄道弟的。以其父死得早,朗老怜之,收为义女。我也是在朗老家与她熟识的。徐老太太能预知,我曾带吴广洋去见过她,领教过她这方面的本事,她说我次子永明的事也极验。但不知何故,她百岁后说的话就不灵了。在此处先提一下,容后再表。
这位唐师傅是谁,我毫无所知,但徐老太太我是信任的,于是不假思索便跟着费医生来到新闸路的一幢房子。进了客厅,一位老妇人出来接待,要我略等片刻。费告诉我,这位太太名叫高倩萍,原是电影明星,丈夫高占非,也是电影名小生。夫妇早已离异,丈夫亦已去世,有一子高中柱(又作崇树),母子二人都曾跟乐幻智学过太极拳,功夫都不错。高倩萍年轻时和蓝苹合拍过电影,旧时电影杂志曾登有两人的合影。她后来改名希礼,退出电影界,改行当了律师,逃脱了后来“文革”中许多明星遭受的无妄之灾。“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似乎是受了高人的指点。
少刻,高请我上楼,只见一位老太太坐着,头发花白,慈眉善目,我想这自然是唐师傅了,便上前向她鞠了一躬。唐师傅说:“你来了,好好!没什么事,回去吧!”我唯唯而退,但心中未免纳闷。这时高对我说:“有事会通知你的,你走吧。”回家后,过一小时光景,费医生来了。她说:“唐师傅说你肠子里生了一个小肿块,像花生米般大小。今带来念过咒的糖果二粒,用开水吞服,今晚不能再吃任何东西。从明天起连吃三个月素,并且不能外出。保证能把你治好。”我说要上课怎么办?她便去请示了唐师傅,转告我:“上课你去好了,最好不要让亲友来家。”我那时天天腹痛,大便有槽成凹形,性懒未去就诊,竟被唐师傅遥视发现了。依其言而行,三个月后,病果霍然而愈。奇怪的是,此后,唐师傅对我在家的举动一一了如指掌,如同在我家安了探头和窃听器一般;但我外出授课时之所遇,她就一概不知了。那时她住的三楼被一个工人占去居住(俗称“抢房子”,“文革”时极普遍的现象),这工人一回家,她就像受了强烈干扰一样,浑然不知我的信息了。这都是费医生告诉我的。
当尢老师得知我去新闸路见过唐师傅之后,他就不再坚持要我学站桩了。他私下向我承认唐师傅是他的老师,悄悄地对我说:“我练功修行,碰到许多疑问,想去请师父为我解疑祛惑,但每次都受到阻碍,叫我如何是好?”他希望我能将其意转达给唐师傅。这时我才意识到,尢老师拳术的精进,一定与唐师傅的传授有关。
关于唐师傅与尢老师的师徒关系,巨来书中也曾话及,但多道听途说之言。如说:“尢与乐,本为同志(同学密宗之同志),因二人共争拜唐××为师,尢富乐贫。尢遂胜利了。”这就大错特错了。的确,他们两位都是藏密宁玛派(红密)的信徒,但师傅收徒弟,决无只收一人之理。巨来先生不知,乐、尢各有一位女师父,乐的师父是公开的,其徒人人皆知,尊之曰“王师太”而不名;尢的师父则是半公开的,即唐师傅,巨来称为“唐××”者是也。朗老小女儿棣华曾对我说,以前高倩萍常到朗老家去,后来就不去了。棣华有一次在路上遇到高,高对她说:“我现在虽然不到府上来,却是非常关心你们的,常在晚上出神,到府上来探望。”棣华说,她不信高有此本领,不过听说她供奉着一位老太太,具此神通,而高对此事讳莫如深。当时我以为棣华是猜测之辞,想不到后来真的见到高所供奉之人了。
巨来文中又说:“尢为密宗信徒,他为西藏诺那活佛之再传弟子,女师乃一女性,名唐××,他特在新闸路某里租一屋供养之。唐居二楼,尢住楼下。人言纷纷,尢置若罔闻。”唐师傅名宛音,巨来不知,遂以××代替;又说屋为尢所租,其实为唐所自置;说“人言纷纷”,亦殊属误会,其实是尢老师和高倩萍同住楼下,共修“无上瑜伽”多年,久不回家。其续弦夫人欧阳敏对此极不满意,只要一提“新闸路”三字,就要大吵大闹。后来尢与高产生嫌隙,再也不在新闸路住了。每次想去请益唐师傅,一到唐家,就被高倩萍推搡出门,使其不得尽言。
过了几年,高倩萍、高中柱母子先后以中风去世,子先母后。唐师傅的生活起居由费医生之夫王瑞平照料,费则为其作医疗护理。唐收王为关门弟子,但不知何故,却未收其妻为徒。我逐渐知道了唐师傅的一些情况:她是广东人,原做助产士,不仅是诺那上师的弟子,而且还是他的代表和替身。唐师傅有许多名流弟子,王、费曾逐一为我说起过,但我对海上名流不大熟悉,未能记住。他们说,来磕头的,包括尢老师,都在楼梯上一路跪拜上去的。言下似乎暗指我去见唐时没有礼貌,只鞠一躬;又说我什么事都喜欢寻根究底的,这最不好。他们还说,当年阮玲玉就住在唐师傅家附近,屡去朝拜,被唐收为徒弟,据说死后转世投胎在某处,他们都去看过。我疑惑的是,阮既已皈依,唐能治我之病,却如何不能救阮之死。他们还告诉我了一件与尢家有关的事情:有位高僧刘上师,是唐师傅的师兄,唐曾受过他的大恩。后来将他接到上海,圆寂后投胎为尢老师之女家鉴之子。唐曾要他们去把他找来,欲唤醒他的悟性,不使他转世灵昧。家鉴这个儿子我也见过,已忘其名,今亦不知其近况。
1981年尢老师夫妇赴美,从此作不归之鹤。唐师傅忽然又念起家铃、家铮姊妹来。这时已无母亲的阻挡了,她们也就常去探望唐师傅。袁根山说,唐师傅医好了家铮的乳腺癌。家铮则告诉我:“唐师傅要为家铃介绍对象,但这是不可能成功的。”但未说原因。根山则透露家铃是位“女同志”。费医生告诉我:唐师傅说,她要配好七对夫妇方能了却尘缘,数下来已配了五对,但结果都不圆满。
唐师傅后以八十九岁高龄化去,辞世前说身后当有三粒舍利子,后检其骨灰,果如其言。
尢老师是无锡人,不知是否南宋四大诗人之一尤袤的后裔,但尤袤之“尤”字有一点,而尢老师却说他的姓氏上无一点的。考《正字通》云:“尢,尤之本字。”古书上尢、尤往往通用,其实是异体字。不过名从主人,既祖辈相传皆如此写法,自当以尢老师之说为准(按“尢”另有“汪”音,义别不赘)。尢曾留学比利时,获医学博士学位,外传他留学德国,实误。他原来的确很富有,据朗老之子幼庚说,一是治病收入甚丰,二是娶了富室女为妻。不过据说其妻精神有点不正常,尢与她生了二子二女,一女嫁给石家庄的一个医生,来沪时根山曾见过。一女名家鉴,在海运学院执教,我见过好多回了。
尢老师的两个儿子都去劳改过。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朱元璋杀人太多,真作孽啊。我的一个儿子就是他的不知第几世的后身,现在还在受报应呢。”我当时听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过了几年,其子刑满释放回沪,我见过一面,身材高大,彬彬有礼,对其父说话时低声下气。但尢老师好像不大理他,也不向我们作介绍。尢前妻卒后,续娶欧阳敏,生有二女,长名家铃,在苏州做医生,因受其父右派株连,夫妇离异,家铃下放到荒山野岭。晚上竟有歹徒破窗而入,欲行非礼,她一边大叫,一边反抗。她虽无多大功夫,但毕竟也曾跟父亲学过几手,对付个把人还是绰有余裕的,一顿痛打,歹徒便落荒而走了。家铃拨乱反正后方回上海。小女儿家铮,前面已经介绍过,我与她交往最多。毕修勺之子克鲁为其父平反,到临海一行,曾约我、根山和家铮一同前往,顺道畅游雁荡、天台,一路叙谈甚洽。家铃、家铮后来都移居美国。
尢的形意拳是跟王芗斋学的,巨来把“芗”写作“向”,也是同音之误。尢告诉我,王曾对他说:“我所有的本事都传给你了。若要再上层楼,只有另请高明了。”谈及王时相当尊敬。巨来说王曾用掌击尢致内伤,致师徒反目,此事则从未听尢老师说过,今已无法向逝者致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