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衍文(1920-2021),浙江省龙游县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上海市文史馆馆员、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寄庐志疑”专栏刊发于《东方早报》副刊《上海书评》,“我在现实中碰到过好些不易解答的事,早就想在专业著述告一段落后志其所疑”,“如今我所陈述的,多数不能用现代知识解释,少数能解释,但未必得其正解,均有待于之后高明者解之”。

自改革开放以来,思想解锢,禁忌渐消,有些民间隐蔽的文化传统也逐渐得到介绍,可谓“发潜德之幽光”了。最显着的就是技击之道,电视上不断介绍各家各派,令人眼界大开,似乎已用不到我这个孤陋寡闻之人再来饶舌了。不过平生所见所闻,倒也有可拾遗补阙之处。且在这里信笔书来,供人解闷,为己备忘,未尝不可吧。

德清师、祝三师和庆馀师

先从幼时说起吧。我籍贯是浙江龙游,地属衢州。衢州有南孔庙,据家谱所载,祖上是在金兵入侵后从山东和衍圣公一起南渡至衢的,世为衢州西安县人。自我祖父始,才迁龙游。此县物产丰富,而当时人口并不多,县人安土重迁,而外地移民则很多,散居于城乡各处。

上文提到,到龙游的义乌人多以搬运工为业,这些人多能武术,常教人习拳,言必称宗泽公与戚继光,以此为荣。这是因为抗金名将宗泽是义乌人,而戚继光抗倭,练的兵也是义乌人之故。我认识一个名叫丁德清的义乌师傅,大家都称他为“德清师”(龙游人以前称工匠,去姓称名加“师”字以示尊重),他原来做搬运工,因患吐血之症,没力气再干了,改行做厨师。他烧得一手好菜,其中尤以肉圆、狮子头为最佳,我们孩子都很喜欢和他交谈,也喜欢吃他烧的菜。肉圆是龙游名菜,而狮子头则是扬帮名肴。许多年后,我们曾到扬州馆子去吃过一次狮子头,却觉得德清师的厨艺要高出扬帮数倍,以后便再也不想去问津了。小时候我们也不是又冷又饿,成年后也不可能日食万钱,前后滋味大异,想来与周容《芋老人传》中所说的宰相不一样吧?当地人都说德清师患的是肺痨,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那时大家都不知道肺病会传染,都爱吃他烧的菜,不怕与他接触。

德清师告诉我们,有兄弟两个义乌人来龙游,哥哥身材矮小,却是个教拳的师傅,武艺要得;弟弟叫祝三,体魄强壮,虽拳术不如乃兄,却有天生神力。他曾与当地搬运工发生争吵,一人便将三十多人全部打伤,自己却毫发无损,连累老板赔了医药费。以后被打的这帮人见了他就远远避开,知道惹他不得,须知这些人也是有武艺在身的。

有一次,外地来了一个耍“流星锤”的汉子,有两个徒弟陪着。所谓“流星锤”,是一个挂在铁链条上的铁锤。汉子出其不意,竟一锤向坐在账桌前的老板打去,差一点就要打到脸上了,却随即收锤在手,接着拔出三支短镖往柜台上一摆,强要老板付钱消灾。老板开始猝不及防,大吃一惊,既而愤极,顺手把那三支镖扫到地上,用的是左手,谁知这一下可惹祸了。原来江湖上的规矩,若用右手把镖甩掉,他不怪你,会继续讨价还价;但用了左手,就认为是要和他较量了。正在争执之际,祝三师来了,把汉子像抓小鸡般一手提起,向街心摔去,摔得他四肢扑地,几乎不能动弹。四周观者如堵,汉子良久才勉强爬起,蹒跚着脚步,走到祝三师面前,拱一拱手说:“佩服、佩服。请教尊姓大名。三年以后再来领教。”说着就和两个徒弟一起离开了。“三年”的话,只不过是他下场时遮羞用的,其实再也不曾来寻仇。祝三师的神力不禁使我联想起《三国演义》中吕布辕门射戟前,把袁术大将纪灵“一把扯回,如提童稚”的情景。大约再过了二十多年吧,祝三师突然发精神病了,同事都很怕他会动手伤人,于是叫他的儿子来龙游照顾。可能是在甲戌年的除夕(依公历已到1935年)吧,他忽然被人发现在厕所里自缢而死。与其同住宿舍的饶宗祥和我关系最好,他告诉我,祝三师死后,他每晚必闻到布料烧焦之味(他称为“破布臭”),达三月之久始散,同住的人也都闻到。吓得宗祥晚上不敢一个人上厕所,生怕吊死鬼现形。宗祥说:女子吊死处,其初必闻水粉香;男子吊死处,则必有破布臭。他说这见得多了。祝三师精神失常后,我曾见到过一次,也见过他的儿子,但没有交谈过,至今不知祝三师姓什么。他的拳师哥哥则从未谋面,后悔当时未向德清师问个清楚。

当时我已看完《水浒传》,就问德清师,你们有没有 “武松打虎”的能耐呢?德清师说这不容易的,于是便讲了义乌两个遇虎之人的故事,还说了他们的姓名,可惜我现在已经记不起了。

一人武艺高强,有“铁臂”之称。一次途中遇虎,他以右臂挡之,结果人与虎都半昏迷了。众人来把他救回,始发现虎伏于旁,用舌舔其右臂不止,弄得只剩下骨头空挂在身上。从此虽剩左臂,还是十来个人近不了身。

另一人则平时精神不大正常。一天,以硬木扁担挑物进山,在路上休息时碰到老虎勐扑过来,他即以扁担直冲过去,恰巧插入老虎的血盆大口。老虎痛极,直往后退,此人就手执扁担向前步步紧逼,结果老虎退到山崖,跌下去摔死了,扁担还插在老虎嘴里呢。

德清师说,论拳术,凤阳人要比义乌人高。义乌前辈中有一人,年纪要比他大三十馀岁,武艺之高当地无人能敌。后到凤阳,受到一老拳师赏识,又教了他许多绝技,且以爱女招之为婿。这女儿身手亦甚不凡,夫妇两人,日夕研讨技击。后来此人还乡,竟另外娶妻生子。凤阳的老丈人死后,其妻来义乌找他,发现他已另有新欢,就在他家门口一棵树上,将一双小脚倒挂枝条,绝食而死,附近来观者甚众。三寸金莲,倒挂树上,死而不坠,亦是奇事。人们都同情这个凤阳女子,为之叹息,无不谴责其夫之无情无义。德清师也认识此人,从此就不再理他了。可见公道自在人心,良知良能还是不会泯灭的。

除了义乌人外,其他外地人也不乏有武艺绝技的。在我小学毕业,即将进入中学时,又认识了一个酿酒的庆馀师,他是浙江淳安人,姓什么已经忘记了。他工作很清闲,一般上午工作,下午就下象棋,我是观弈时与他相熟的,也是他教会了我下棋。他常和我外出散步、交谈。他对我说,他是在淳安打抱不平,打死一个土豪后逃出来的。打手追他,都被他逐一打翻。要是被他们抓获,早就没了性命。他曾让我看他的两项绝技,一是满满的一大桶水,系上短绳,用牙齿咬着把它提起,一连转好几个身。二是将一张八仙桌,很沉的,手执一腿平平提起,身转三四圈,左右手皆能。我不禁看呆了,说:“你真是生不逢辰啊!若在刀枪对垒的时代,岂不是一员勐将!”我曾听说义乌拳有个故示弱以图取胜的绝招“九渡十八跌”,问他会不会,他说:“听说过,不过不会。绝招都是不外传的,要传也只传一两个人。我的功夫也是一样。”

抗日军兴,庆馀师离开龙游,从此便杳无音讯了。

大力士钱荣海、姚善林

放暑假时,大力士钱荣海带了一班人来龙游演技,兼给人治伤,演技有跌打表演、钉山打石、单拉汽车、双拉汽车等,当时惊为天人,后来见得多了,知道都是大力士的惯弄之技,不足为奇的。但当时在我们这个闭塞的山城,却都轰动一时。我当时左脚跌伤,有父执介绍我去找钱医治。钱让我把脚平放在凳子上,手执一根一尺多长的铁针从膝盖骨上钻进去,酸痛得我冷汗直冒。这样一连钻了三次,最后钱说:“你受伤太久了,早一点来医就好了。不过从此保证你能走路,阴雨天受凉或许会痛,但无大碍。”结果果如所言。他用的针,与一般针灸医生所用的大不相同,后来我也从未见过。晚年听一位一起学习的某校校长(姓名失记)说:早年青岛有位德国经理患头痛头晕,群医束手,痛苦异常,后来请到一位当地土医,就是用这样长、这样粗的针扎其穴位的,一针即见效。土医很穷,经理就把他安排在公司任职。一战结束,德国打败,公司息业停产,经理还把这个土医带到德国去。这种绝技在中土失传,真是可惜!

钱荣海给我治病后不到三年,他的杂技团就告解散了,意想不到的是他竟客死江西。听说他们在江西某地演技行医时,被一个小和尚嘲笑,钱便对他略施薄惩。小和尚回到庙中哭诉,老和尚便下山去找钱,说:“小徒不懂事,开罪大师,大师当看他年纪轻,宽宏大量一些,那才是功德呀!大师竟不肯饶人,有此功夫,实在佩服、佩服!”说罢便双手合十而去。哪知老僧走后不到一刻钟,钱就四肢麻痹,一会儿就神志不清,当晚即告断气了。据内行人说:老和尚对钱施了“飞穴”之术。 “点穴”之术,知者甚多,既可用以打人,亦可用于治病,武侠小说多有描述。但江西的“飞穴”之术则知者甚少,能之者亦秘而不宣。“点穴”要点到穴道才会起作用,但“飞穴”却是能隔着空间的,其技比点穴更高一筹。老僧要为其徒出气,背佛家慈悲之旨,居然心狠手辣,下此毒手。钱荣海死后,其妻嫁给了他的大徒弟劳振坤,在我们家乡定居,靠行医为生。

另一位大力士叫姚善林,他的故事我是听表弟罗诚说的。那时我已在杭州新群高级中学文科教书,表弟为找工作而来杭州。谈起钱荣海,他就说,姚善林的本事才是真大。抗战时,衢州中学迁至石梁,他正在该校读书,就是在那时看到姚的,其技为平生所仅见。一天,姚带了一班人,借衢中的操场演技行医。当时学校有个体育教员叫李宝书的,也曾教过我,东北人,军人出身,人高马大,亦练武功,但却胸无点墨,爱吹牛皮。如曾说某航空员开飞机在天上盘旋,见他正在教习体操,居然低飞向他致敬,定睛一看,原来这是他的学生,遂与之交谈良久。同学们听了都不禁哄堂大笑。

李宝书听说姚善林占用操场演技,大为不满,就来找姚。姚请他坐,递上香烟,说:“多多打扰,我们是向校方打过招唿的,借操场空闲时混口饭吃,请多多包涵。”不料李接过香烟,向地下一掷,拔出拳头便向姚打去,大叫:“我要打你!”谁知拳尚未到身,姚即以一手紧扣其腕,将其反转,使李几乎弯腰至地,动弹不得。姚接着就对大家说:“我对这位先生够客气的了。请他坐,请他吸烟,还向他补打招唿,一点没有开罪他,为什么一上来莫名其妙就要打我?大家评评理。我们走江湖的,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不欺侮人,也决不能让人欺侮……”这时围观人中有当地老乡,也有学生,罗诚也在其中。大家七劝八劝,终于让姚松开了手。李回宿舍要拿手枪来打姚,被同事和学生劝住。此后,李觉得丢了面子,竟有两个多星期不敢出来上课,当然再也不敢瞎吹了。

强中更有强中手,二人的较量也许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姚的确还有其特殊的本领。他的绝招是缩身缩骨:一个上下左右都是利刃的小空间,小到头伸进去就难免受伤的刀剑之丛,他能缩身纵跳穿隙而过。罗诚亲见过好几回了。后来听人说凡大力士皆能此技,乡人则说钱荣海和他的徒弟也有这一招,但我却未曾见到。

黄煦先生所谈

抗战胜利,神州光复,迁至浙江云和的省通志馆,也准备随省政府复员到杭州。馆中同仁都在包扎行李,整装待发。由于缺乏交通工具,虽心急如焚,但还得耐心等候,竟一连等了三个多星期没有消息。同事们既不能办公,又不能丢开这些包扎起来的书籍用品不管,只能坐着闲聊。

馆员黄煦先生,原是家父在凤梧书院读书时的同学,他对家父印象甚深,但家父健忘,已经记不得有这么个同窗了。黄先生是终身素食的,平日老老实实,勤勤恳恳,沉默寡言。我在《雕虫诗话》卷五中曾提起过他,但因无关诗艺,未曾提及其所谈的奇闻异事,这里不妨作一补记。

黄先生说:云和这里治安很好,很安静。上海则是流氓横行的天下,杭州情况要稍好一些,但也应该小心。同事们听了,都有些害怕。有人问:那怎么办呢?他说:“如果三五个人上来找我寻衅,不在话下;即使上来十几个人,我也不怕。”这时,同仁才知道他有武艺,但平时一点都看不出来,真可谓真人不露相。问他是从哪里学来的。他说是父亲所教,父亲则是飞云师所传。大家问飞云师是谁,于是他就讲起飞云师的情况。

飞云师是一个隐姓埋名的和尚,人们怀疑他原是太平天国的中下级军官,失败后逃出来出家的。他隐居在龙游、遂昌和衢州交界的山区小庙里,教了十三个徒弟。黄父是大师兄,得其真传,最小的徒弟叫黄金龙,功夫也好。但飞云师认为黄金龙本性不良,终会犯凶,临终前嘱托大师兄好好管教他,因为只有大师兄才有制伏他的功夫。黄金龙知道大师兄家有一册“抓筋”秘本,经常来借看,黄父被纠缠不过,便一烧了之。所谓“抓筋”,即格斗时能用手迅速将对方的血管拉出,或使之堵塞之术。同仁们问黄有没有这一绝招。他说他父亲会,但不肯教人,包括自己的子女,惟恐他们失控闯祸。但黄又说,他虽不会“抓筋”,但应付几个彪形大汉还绰绰有馀。大家听得兴起,要他露一手。他便叫我们上来,我们一拥而上,却都近不了他身。一近其身,就感到心胸沉闷异常,非要退到一定的距离此感才消。于是知道黄先生自述非虚。

福生无量,道炁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