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衍文(1920-2021),浙江省龙游县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上海市文史馆馆员、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寄庐志疑”专栏刊发于《东方早报》副刊《上海书评》,“我在现实中碰到过好些不易解答的事,早就想在专业著述告一段落后志其所疑”,“如今我所陈述的,多数不能用现代知识解释,少数能解释,但未必得其正解,均有待于之后高明者解之”。
李华《弔古战场文》开篇云: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挺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杜甫《兵车行》诗末数句云: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上面摘引的一文一诗,皆唐代名篇,均非志怪之作,而都提及“鬼哭”。鄙见以为虽是文学创作,但决非无中生有;纵是传闻之辞,亦定非向壁虚构。何以见得?这倒不是因为古人有关古战场的描述经常提到这一现象,如岑参诗所云:“夜静天萧条,鬼哭夹道傍。地上多髑髅,皆是古战场。”(《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或汪元量诗所云:“前年走河北,荆榛郁丘墟。夜宿古战场,鬼物声呜呜。”(《南归对客》)而是因为本人曾不止一次地亲聆“鬼哭”。“耳闻”一词,虽常常是“不可靠”的代名词,但此“耳闻”非彼“耳闻”也。
“鬼哭”,我最早是在1942年日寇流窜家乡前夕听到的。当时我就读的衢州中学因战事而被迫停课,我和同学中的同乡从衢州连夜赶路回家。一入龙游城,就听到声声叫唤,其声似“嗨”似“哈”,忽在高处,忽在低处,不绝于耳,不像鸟叫,不像蛙鸣,也决非风声,听了使人毛骨悚然,杜诗中之“啾啾”不足以状也。人们都说这是“鬼哭”。明代陈龙正在《鬼哭奇变》中记崇祯元年在杭州所见云:“庚午三月朔之暮,大雷电,鬼哭彻旦。听之如在空中,亦如在门庭,户户悉闻。”(《几亭外书》卷四)情景颇为相似。
家人早已入乡避难了,我独自在家暂宿,在“嗨哈”声中沉沉睡去。早上醒来,其声已绝。但到了下午三点半,“嗨哈”之声复起。次日亦然。第三天,我赴乡与父母会合,离开“鬼城”,方得“耳根清净”。三个月后,日寇撤走,全家回城,怪声又日复一日、准时准刻地出现了。于是邑人请和尚大做水陆道场超度亡灵,其声方慢慢消歇。次年日寇复来流窜,此声便又盈耳皆是了。记得我为浙江省通志馆(时在云和)录用,出发那天,也是一片“鬼叫”,离城远了,方才“哭渐不闻声渐杳”。建国后,每年五一,家乡都要处决一些罪犯,行刑前夕,一县皆闻“鬼哭”声声,我曾听到过一次。后来到上海工作,家母、婶母等还在故土,据她们说,此事仍年年如旧,不差时日。
到上海后,大规模的“鬼哭”不再听到,但零星的“鬼哭”还曾入耳。1955年,我家搬入南京西路一幢三层楼房的底层。隔了两年,我就“登科”而成“丁酉进士”,直至1994年动迁才离开那里。记得1975年9月一天的深夜,我躺在卧室的床上,忽然听到了久违的声音:一声在室内,一声逼近床头,又一声远去。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声音,四子当时在隔壁房间也听到了。我本未眠,至此不欲再寐。“耽诗自是书生癖”,遂以此事为题,倚枕吟成一律:
鬼物胡无礼,窥床作底谋?岂因吾道直,遂使尔曹雠?风起森毛发,形销有舌喉。已忘人世语,何苦夜啾啾?
前面已经说过,“鬼哭”非“啾啾”可状,但“嗨哈”入诗似乎不雅,无奈,只能拾老杜的唾馀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住的房屋建国前为一家富户所有,人称“公馆房子”;多家入住后,成了大杂院。一墙之隔,有一所花园洋房,也是他的房产,后来改成幼儿园。其家人去世,即在园中起坟埋葬,直至建国初尸骨方才迁走。邻居中有一家,男女主人都是幼儿园的校工。据他们说,天井二楼走廊上有一水槽,我们没住进来以前,常见一女子在那里洗碗,走近了却又倏然不见。晚上幼儿园的花园中还时见幢幢鬼影。我的一个孙子小时候目能视鬼,且能看到人体发出的光晕,竟与克利安照相术相似。他曾对我说:“怎么一个红衣服的姐姐飘过去了?”(后来友人以为具此功能非孩童之福,为之发功除去)而我则目无所见。原来我住的竟是凶宅!怪不得搬入后蹇运连连。我在诗中责鬼物“无礼”,其实无礼的应当是我,这儿原是它们的住宅,恋恋不舍,情有可原。好在“诗无达诂”,我不过借题发挥而已。后来,这幢房屋连同旁边的幼儿园及周围其他房子一起被拆毁夷平,不知怎的,竟未起高楼,晒了几年太阳,白地又改为绿地了。这片绿地至今犹存,位于华东医院的斜对面,延安西路与南京西路的交叉口。虽在此不愉快的记忆甚多,但多年后我还曾去“徘徊瞻眺”过一番。毕竟,“空桑不三宿,三宿必留情”,鬼尚如此,何况于人!
还有一件事则确是“耳闻”,未敢断其有无。我在里弄加工组监督劳动时,曾听一位妇女说,1959年造“闵行一条街”时,平了许多坟地,她丈夫是一个建筑队的头头,住在工地的帐篷里,天天晚上听到“鬼哭”。有人听了当场训斥她不要胡说,她回嘴说:“什么迷信不迷信的,我说的是事实!”究竟是“群哭”还是“独哭”,我虽好奇,也未敢细问。
“鬼哭”之事,载籍所记,可谓自古有之。但鬼因何而哭,则有多种揣测。
《淮南子·本经训》云:“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高诱注云:“鬼恐为书文所劾,故夜哭也。”恐被人检举,就忍不住哭,这些鬼未免也太老实了吧。《聊斋志异》写席方平为父诉冤,写了一纸诉状,到阴司上访,不料岂止小鬼难当,阎王更甚,从上到下无一不受席父仇人之贿,不仅不予昭雪,反而对席施尽酷刑(卷十《席方平》)。席方平的遭遇告诉我们,恶鬼哪里会怕文字呢?高诱真是个书呆子,蒲松龄比高诱看得深透多了。难怪钱锺书先生要说“文人慧悟逾于学士穷研”(《管锥编》496页,中华书局1979年)!
郑玄又是另一种说法。他注《尚书旋玑钤》“鬼哭山鸣”云:“鬼哭,诛无辜也。”(《文选》卷三六王融《永明九年策秀才文五首》“棘林多夜哭之鬼”句李善注引)其意似谓哭泣的是屈死之人的亡灵;但我家乡发生的几次“鬼哭”,发生在日寇尚未入城屠杀、死囚尚未明正典刑之时,郑玄之说似不甚符合事实。
《隋书·五行志》云:“鬼而夜哭者,将有死亡之应。”这话虽说得较为笼统,倒可以拿来解释我所听到的几次大规模“鬼哭”。
洪迈在《夷坚支丁》卷六《成都鬼哭》中的记载似可印证这一说法:
绍熙三年四月,成都府午门外,夜有鬼哭之声。久之,悲哀郁蓄,若数十人声,远近皆闻之,深以为怪。六月,有泸卒之变,捕作乱者戮之于所哭之处。盖祸福吉凶之兆,神明既先知之,虽欲幸脱,不可也。
但若欲盘根究底,则不免启人疑窦。如前所述,“鬼哭”发生于杀戮之前,自非将死者之魂。若“神明”先知而欲有所预示,所哭之鬼难道是其所“指使”的吗?如果不是,那只能认为是群鬼自发的了。李长吉诗云:“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感讽》五首之三)也许他们是在准备迎接“新人”,也就是“新鬼”吧。这样说,鬼倒也挺讲“人”情的,要开“欢迎会”呢。“鬼才”的设想与众不同,但倒也合情合理。
那么,闵行的“鬼哭”,是不是鬼为自己的“住宅”被“强拆”而发出的哀鸣呢?
吴梅村在《绥寇纪略》里的记述似可印证这一看法,凤阳皇陵未被张献忠焚毁前,“有遥见陵中二人,一衣朱,一衣青,殴击甚苦,寻闻号泣声”(卷十二)。但历代坟墓多矣,合法或不合法的掘墓活动亦多矣,为什么挖掘时都听不到“鬼哭”之声呢?
其实,上古之人并不以为人死后魂居墓穴,而有“魂升魄降”之说。所以祭奠亡灵时并不到墓前,而是在宗庙、祠堂或在家中所设的牌位前执礼,他们认为魂只会附在神主之上。后来,人们渐渐以为灵魂也与尸体一起同居穴中,于是风俗一改,岁时祭祀都到墓前举行了。《孟子·离娄下》中那个既无名又“有名”的齐人(据说如今“包二奶”的都“荣膺”此号),娶得起一妻一妾,还偏要到人家墓地去乞讨祭馀。“乞丐焉能有二妻”,这不过是孟子的寓言罢了,却可取为战国时齐国已行墓祭之证。其实,即使照后世的说法,鬼也不会死守己尸而作“骸骨迷恋”。阴间一向别有天地,有城郭、有街道、有官府,鬼自居于其间,做泰山府君或十殿阎王的顺民或囚犯,哪里会以墓室为家呢?既非其宅,毁又何惜?再如本文开始提到的古战场,即使“古来白骨无人收”,魂魄不也可以去冥界报到吗?怎会死赖在阳间的战场,烦冤而哭呢?这些都不是逻辑所能解决的。
也许,造成“鬼哭”的原因,和引起人哭的原因一样,是多种多样、不可究诘的吧?当然,如果我们“耳所闻”的不是“鬼哭”,而是大自然形成的“不明声音”,如那些“目所见”的“不明飞行物”那样,不也值得好奇的人们去不断探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