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衍文(1920-2021),浙江省龙游县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上海市文史馆馆员、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寄庐志疑”专栏刊发于《东方早报》副刊《上海书评》,“我在现实中碰到过好些不易解答的事,早就想在专业著述告一段落后志其所疑”,“如今我所陈述的,多数不能用现代知识解释,少数能解释,但未必得其正解,均有待于之后高明者解之”。

所谓“搬运术”,指不接触物体而使物体移位的法术,如磁之摄铁,故旧小说中常用“摄”字来表达此意,如《西游记》中即屡见唐僧及其行李被妖精“摄”去的情节。溯源探本,“搬运术”的老祖宗当是左慈。熟悉《三国演义》的朋友或许记得书中左慈用法术戏弄曹操的故事。其书第六十八回云:

少刻,庖人进鱼脍。慈曰:“脍必松江鲈鱼者方美。”操曰:“千里之隔,安能取之?”慈曰:“此亦何难取!”教把钓竿来,于堂下鱼池中钓之。顷刻钓出数十尾大鲈鱼,放在殿上。操曰:“吾池中原有此鱼。”慈曰:“大王何相欺耶?天下鲈鱼只两腮,惟松江鲈鱼有四腮,此可辨也。”众官视之,果是四腮。慈曰:“烹松江鲈鱼,须紫芽姜方可。”操曰:“汝亦能取之否?”慈曰:“易耳。”令取金盆一个,慈以衣覆之。须臾,得紫芽姜满盆,进上操前。操以手取之,忽盆内有书一本,题曰《孟德新书》。操取视之,一字不差。

虽是小说家言,却非向壁虚构,系采自《搜神记》与《后汉书》而有所改编。《三国演义》中的鲈鱼和生姜都是左慈自己提出来,“诱导”曹操让他变的,人们容易怀疑这些东西都是左慈事先藏在身边的。后二书早于《三国演义》,记载有所不同,说鲈鱼与生姜都是曹操主动提出,要左慈遥隔千里顷刻取来的。若说是魔术表演,则至今魔术也做不到观众要变什么就变出什么。《三国演义》中未加采纳的故事则说得更加明白,《后汉书·左慈传》云:

后操出近郊,士大夫从者百许人,慈乃为赍酒一升、脯一斤,手自斟酌,百官莫不醉饱。操怪之,使寻其故行,视诸鑪(指酒店)悉亡其酒脯矣。

显然,百官所喝的酒、所吃的肉脯都是左慈从沿路的酒家“摄”来的,属“搬运术”无疑。据说此术衣钵相承,一直传到近世,被不法之徒用来盗窃财物,人称“铁算盘”(杨绛女士在《走到人生边上》一书中提及的“铁板算命”,上海人亦称“铁算盘”,是一种骗人的算命术,拙著《寄庐杂笔·易学大师潘雨廷及其师友》中曾予揭露,“科普”了一番,可惜知者不多,下次写到有关题材时不妨再炒炒冷饭)。徐珂《清稗类钞·盗贼类》说:“铁算盘,盖役鬼以窃人财物者。其人入门,必先就主家乞茶或水饮之,否则不能算。且必主家自知所贮之数目,始能窃之。”俞樾《右台仙馆笔记》卷七曾详记其事:

江西李某,以贸易往来苏杭,亦老于江湖者也。尝自杭州归,途遇少年求载,同舟者咸拒之。李见其衣服蓝缕,踯躅江岸,心怜之,语同舟者曰:“孤客无归,大可怜悯,何惜此一席地乎?”乃招之登舟。及至常山,将舍舟而陆,少年顾诸客曰:“萍水相逢,幸附船骥。今行将分手,颇思稍尽微意,供诸君一饱,愿闻所嗜。”诸客曰:“昨过某处,见市中馒头颇佳,今思之,食指犹动。既承雅意,得此足矣,他不敢请。”时距其地已远,诸客姑以此难之,且知其贫,必不能办也。少年曰:“可。”乃还至其所卧处,蒙被而卧。众呼之,曰:“毋扰清梦。”众曰:“吾曹饥矣,馒头安在?”曰:“诸君何汲汲若是!顷方起馊裹馅耳。”卧如故。久之,觉热气缕缕自其被中出,众异焉。或曰:“此渴睡汉鼻息耳。”俄少年起曰:“馒头出笼矣!”发其衾,累累者皆是也。众客饱啖,咸果其腹。异而叩其术,笑不言。食已登陆,独约李会于三里外。李至,少年已先在,出数纸为赠。视之,自玉山起至李之乡里止,一路舟车悉为代雇,此则各牙郎之票据也。李怪问之,少年曰:“不敢相欺,某乃江湖所谓‘铁算盘’者也。不必探囊胠篋,而能以术取人财,舟中诸客所赍,已各分其半矣。以君长者,故丝毫未取,且为君代雇舟车,以报厚意。”李大惊,又甚感之,再三致谢。少年曰:“舟车之费,皆取之诸客,何谢焉?”李曰:“相距且数百里,何能咄嗟而办?”少年曰:“我辈于千里外物不难立致,况数百里内,直咫尺耳!”又谓李曰:“江湖间如我辈者不少,君此后橐中宜置五谷少许,或官府印花,方不为术士所算也。”遂别李而去。李持票据示牙行,无不合契,沿途舟车,悉应付如数。盗亦有道,斯之谓与?

书生积习,免不了抄书为证。然而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还是“内举”不避亲,循旧例举亲属之事为例吧。上文提到我外公和几个弟弟同住一个大杂院。一天,有两个男子进门来讨水喝。他们走后,有两家室内的箱子突然乒乒乓乓响个不停,急急跑去一看,箱内已经空空如也,不禁连呼上当。另一家的箱子盖上则躺着两个纸人,箱内财物毫发无损,原来他家早有准备,贵重物品都裹以女人使用过的月经带,邪术遂告失效。还有一家则发现水缸上漂着两个湿透了的纸人,原来他们把重要财物如金银等都放在缸底,纸人“不谙水性”,成了“落汤鸡”,遂无法可施了。猜想失窃两家的财物就是被这样的纸人搬走的。想不到“纸老虎”人称无用,纸人倒可怕如此!小时母亲常和我们说起此事,告诫说有陌生人进门,是不好随便接待的。因为倘没吃过你家的东西,就无法下手。这与《清稗类钞》所记相符。当时故乡的习惯,白天无不家家“大门八字开”的,任何人要进便进,现在大概移风易俗,家家都“铁将军”把门了吧。

有关“铁算盘”的事情,直至民国还见诸报章,这里不想一一列举,且就近取譬,谈谈我们上海发生过的事吧。李定夷《民国趣史·铁算盘》云:

浦东老白渡地方民人张金和,开设豆腐店,历有年所。营业发达,积蓄颇裕。一日上午,忽来江北难民男女老幼二千馀人,踵门求乞。中有一年届五旬之老妪,首先入门,向店主乞得豆腐浆一碗,乘间详询店主姓名年岁,纠缠不清。旋由巡警到来,将若辈驱逐出境。事后检点箱箧,始知内储衣饰不翼而飞。计共失去绸皮衣服三十馀件,现洋二百元,钞票二十五元,铜元十一千,金压发、金戒等,约值五百馀金之谱。当由店主投该管三区一分驻所报请饬缉,孟警佐据报,大为诧异。特亲自前往踏勘,以便设法踩缉。而该处附近居民,佥谓该难民等实为江湖上一种铁算盘者所乔装。以故远近往观者,人山人海,咸称奇事云。

据清人许起《珊瑚舌雕谈初笔》卷四说,对付铁算盘邪术,“切勿饮以茶荈,须掷碎杯盏,以破其法。金贝须护以元米茶叶,则其盘算不灵矣”。齐学裘《见闻随笔》卷二一则说,“凡行路携带金银,必以粟米、茶叶掺其中,使细碎不知数,则不能算。如数目了然,分两不讹,一与言之,即探取如囊中物。”张培仁《静娱亭笔记》卷八云:“其法非妇女进人家中得水饮之则不验,又须生魂附纸人而行乃得售其技。闻有将纸人拿获者,必有年老妇人登门谢罪,必求还其纸人而后已。如不从,则用危言恐喝。”铁算盘术者进门讨水喝,役取纸人盗物,皆与家母所言相合,不同的只是行术者是男子而不是妇人,那两个“溺水”的纸人也并没人来要求归还。 

邪术役使纸人,罗贯中在《三国志通俗演义》中有过描述。其书卷一说刘、关、张进攻黄巾军首领张宝的军队,“张宝就马上披发仗剑作用,风雨大作,黑气冲天,无限人马自天而降。玄德急回,军兵大乱,被张宝杀败”。次日宰猪羊取血,令军伏于山上,张宝又作法,于是“秽物齐泼,但见空中纸人草马,纷纷坠地;风雷顿息,砂石不能飞”。罗贯中在这里以今例古,想当然地把役使纸人的妖术挪用到东汉末去了。据我考证,这一巫术似最早起于宋代,洪迈《夷坚志》及章炳文《搜神秘览》皆有记载,元末明初人更是言之凿凿。据说家畜之血能破此法,后来经过毛宗岗修改的《三国演义》第二回在猪、羊血外又添了狗血。不知怎的,民间竟会把狗血看成是破邪术的万应灵丹。据《资治通鉴》卷二五三记载,广明元年,青城妖人率领党徒,诈称是西川节度使陈敬瑄,被人发觉,“执之,沃以狗血,即引服,悉诛之”。《水浒传》第五十三回写李逵得罪了罗真人,罗真人作法将他从天上摔到蓟州府衙门,被怀疑是妖人,“牢子、节级将李逵捆翻,驱下厅前草地里。一个虞候,掇一盆狗血,劈头一淋。又一个提一桶尿粪来,望李逵头上直浇到脚底下。李逵口里耳朵里,都是尿屎”。“狗血淋头”或“狗血喷头”的俗语大概就是这样来的吧?

但家母所说的破铁算盘之法,清人笔记似未说起。一家用的是水缸,而另一家用的则是月经带。经血破邪的传说似晚于狗血,自惭腹俭,只看到清代李百川《绿野仙踪》卷三十三回叙曹邦辅破蒋金花妖术, “竹筒内装猪狗血、大蒜汁、妇人精水等项秽物”,交战时,用竹筒喷去。不过破铁算盘,清人笔记中说用的却是干净的粟米和茶叶,并不用肮脏的血水。可惜我外婆家的长辈只知抱残守阙,不会吸收当时的防盗“先进经验”!

现在“铁算盘”似乎不再听人说起了,但“搬运术”却并未绝迹人间,而是与时俱进,后出转精了。听说只要鼠标轻点、键盘数击,几十亿都可顷刻转移到国外去的。不用纸人,无纸化办公;哪怕狗血喷头,好官我自为之。铁算盘之术与之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瞠乎其后了。

福生无量,道炁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