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云游访道时,我在西南某地遇到一个正经出家道士,听当家道长说他挺年轻时就在隔壁市公门里当实权小领导,某年突然毫无征兆辞了职,然后出家当了道士,这事在当地还一度上了人肉热搜。

我认识他时他已经是个胡子拉碴的淳朴汉子,每天在庙里上早晚课、做饭、干活、做法事,丝毫看不出公门人的阴沉和奸猾,让我十分好奇他的出家缘由。

平时问他总是不说,某天我俩一起出门买东西,回来路上坐那种八十年代风格的小公共,那天他明显心情不错,车在山路上一晃一晃地走着期间,他讲述了他的少年往事。

下面用第一人称叙述。

我刚读初中的时候,武侠文化十分流行,那个年代的孩子不像现在,开窍都很晚,农村男孩子的生活很单调,青春期荷尔蒙过剩,一腔热血无处发泄,小伙伴们每天照着武侠小说热切交流各种武功招式,放了学就在野地里切磋对攻一番,打到满头是包胳膊腿淤青才肯回家。

同村有个比我小一岁的小伙伴,姓陈,和我同校不同班级,那时候孩子多,虽然小陈和我一个村从小就认识,但也不大熟,只是听家里大人常说起他,他家条件差,基本上算村里最穷的之一,但是他人聪明学习好,村里家长骂孩子的时候经常引用他来做参照物。

我那时候顽劣得很,家里四个孩子就我最不听话,我爹气极了经常拿皮带抽我,有时候还会把我捆到院子里的树上抽,要是现在的孩子,可能早报警把亲爹抓起来了,那个时候农村哪有这些,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有时候邻居还会来围观加油,这么挨打我也没怎么当回事,该捣蛋还是捣蛋,也没留下阴影什么的。

说回小陈,我们是经常互相借武侠小说读,慢慢才熟悉起来的,武侠小说他也爱看,但他理解的角度和一般孩子有些差异,大家感兴趣的打斗仇杀抢美女这样的情节他不喜欢,就是对书里描写的世外高人之类特别有兴趣。

我们给自己起武侠名都是霸天、裂地之类的,他给自己起个名字叫无尘子,那时候我们觉着他就是读书读傻了,经常嘲笑他。

本来这也就是安稳普通的少年时光,要是没后来的事情就好了。

转折点是有个小伙伴搞到了一套《蜀山剑侠传》,对大多数小伙伴来说,这书好看是好看,可情节绕来绕去让人头疼,又有很多看不懂的名词,套路也反反复复没什么刺激的,比古龙金庸要差得多,看看就扔开了,但小陈很喜欢,反反复复认真看了好几遍。

我后来想,他就是从看这个书开始,想法有了实质性的变化,对世外高人的向往不再停留在想象层面,开始转向了行动。

我们当地有和尚庙也有道士庙,但都没正经出家人,也没什么香火,从那之后,小陈有空就往庙里钻,一来二去跟一个看庙的孤寡老头混熟了,这老头的经历也挺神奇,改天再跟你细讲。

老头是个苦命人,年轻时背井离乡跑到北京,在一个单位打杂,认识了一个领导的女婿,当时还是气功热期间,领导身边也有挺有名的气功大师,老头跟着长了不少见识,还练过功,后来领导出了事,老头就回了老家,但家里早已经啥也没有了,只能寄身在庙里。

老头平时就给小陈讲一些北京气功往事,有时候还教他练练功,其中有个气功大师的故事小陈给我讲过好几遍,大意是大师一心求道,听人说昆仑山有神仙,就从老家步行千里一路要饭去到了昆仑山,果然遇到了神人学到了一身本身云云,我听得半懂不懂的,现在想来当时小陈是真信了。

就这么又过了几个月,我初二那年的春天,小陈开始旷课去爬山,经常在山上一呆就是一天,前面说他家很穷,他家里人忙着讨生活也顾不上他,那时候乡村学校管的也不严,也不知道他怎么跟老师糊弄的,等大家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他的精神好像已经不太正常了。

家里发现他逃课,也就是抓回来打一顿,并没有关心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有一天,学校突然在中午就放了学,还喊家长来学校把各自的孩子接回去,我们才知道小陈死了,尸体是在后山悬崖下面找到的,已经摔烂了。

后来我从家长之间的谈话和老师同学的议论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起因是小陈的一个梦,不知道是蜀山剑侠传看多了还是怎么的,他梦到一个白胡子老头跟他说他有仙缘,让他某天早晨去他常去的山上,在悬崖边等着,太阳出来的时候会来接他走。

因为刚由于逃课的事跟父母闹得很不愉快,他只把这个梦讲给了他爷爷听,老人家年龄大了也没意识到什么,只当是孩子的胡言乱语,就只是含糊应付了一下。

出事前一天傍晚,小陈去庙里找看庙的老头借了一张草席,说是第二天要去山上玩,带席子在草地上睡觉用,老头也没当回事,让他自己卷了一张单人用的小席子走了,实际上当天他就上了山,在悬崖边守了一夜。

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他把席子往悬崖下一抛,山上风大,草席很轻,一时落不下去,看起来就跟悬浮着一样,他就跳了上去,与席子一起落下了山崖,这是后来调查的人推断出的经过。

这事之后,我像傻了一样,整天迷迷糊糊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本来成绩就不好,这下子干脆倒数了,家里人找中医西医巫婆神汉都看了,也没什么效果,就这么熬了两年,留了两次级。

第三年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我又突然开了窍一样,开始拼命学习,我自己也搞不懂当时是怎么想的,只是心里有一种恐慌,但又不知道在恐慌什么,后来一路升学,考上了不错的学校,毕业后家里托人给安排到了隔壁市工作,并且很快得到了升迁。

只是这些年我经常会做同一个梦,梦里小陈赤着脚,身上穿的衣服和裤子扯成了一绺一绺的布条,背对着我在悬崖边坐着,太阳出来的时候,他把席子一抛,人站了上去,眼看就要飞走,这时候他回头冲我一笑,梦里我就突然意识到他要掉下去了,然后就会猛然惊醒,经常是出一身汗,喘好久才能平静下来。

我慢慢意识到人生很虚无,好像一部分的我在初二那年随着小陈一起跳下了悬崖,再也没有上来,慢慢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也开始逐渐了解修行这些,想搞明白当年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为这么会这样。

有一年假期,我来我们这个观住了几天,有天早晨梦中惊醒,师父和师兄们在做早课,我听到邱祖忏悔文里“皆由一念之差,障迷自性,妄认六尘之幻,沉溺爱河”这句,忽然就忍不住泪流满面,哭到站都站不住。

那天之后我再没做过那个梦,过了几个月找个由头辞了职,来这里出家当了道士。

现在我知道了,小陈和我有一段缘分,那事也是他宿世的因缘所致,也就看开了,人活一辈子也就是演一场戏,认真不得,他现在应该也早就重新开始了新的人生,希望这次是投胎到了道法兴盛的地方,能顺利踏上修行这条路,修出个结果来吧……

福生无量,道炁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