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衍文(1920-2021),浙江省龙游县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上海市文史馆馆员、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寄庐志疑”专栏刊发于《东方早报》副刊《上海书评》,“我在现实中碰到过好些不易解答的事,早就想在专业著述告一段落后志其所疑”,“如今我所陈述的,多数不能用现代知识解释,少数能解释,但未必得其正解,均有待于之后高明者解之”。

归魂的传说尽管流于“迷信”,或将继续流传演变下去,因为它大多牵涉到男女之恋、夫妇之情、天伦之爱。只要情深,自然无间生死。这时就未免觉得汤玉茗“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之言陈义过高。归魂固然难以复生,难道“魂兮归来”的伉俪之情还当不上一个“至”字吗?

僵尸,原义即指死尸,不管腐烂不腐烂的。《水经注·渭水上》云:“僵尸倚窟,枯骨尚全,惟无肤发而已……当是数百年遗骸矣。” 《西游记》第二十七回孙行者打死的白骨精,化作一堆骷髅,行者告诉唐僧:“他是个潜灵作怪的僵尸,在此迷人败本,被我打杀,他就现了本相。他那嵴梁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二书所谓“僵尸”,皆指骨架而言。后世也用来转指不腐的尸体。我这里说的僵尸,则除指言不腐外还另有含意,即纪晓岚所说的:“其为祟者曰僵尸。僵尸有二:其一新死未敛者,忽跃起搏人;其一久葬不腐者,变形如魑魅,夜或出游,逢人即攫。或曰:"旱魃即此。"莫能详也。”(《阅微草堂笔记》卷十)我这里说的归魂,也不是泛指祭奠活动招来的亡灵,而是指死后还经常回家像生前一样生活的鬼魂。

僵尸袭击活人之说似起源甚晚,自惭腹俭,只知道清代笔记中记载特多,大约起于明末清初吧。但尸体能起而行动,则在唐代笔记中就有记载,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十三云:

处士郑宾于言,尝客河北,有村正妻新死,未殓。日暮,其儿女忽觉有乐声渐近,至庭宇,尸已动矣。及入房,如在梁栋间,尸遂起舞。乐声复出,尸倒,旋出门,随乐声而去。其家惊惧,时月黑,亦不敢寻逐。一更,村正方归,知之,乃折一桑枝如臂,被酒大骂寻之。入墓林约五六里,复闻乐声在一柏林上。及近树,树下有火荧荧然,尸方舞矣。村正举杖击之,尸倒,乐声亦住,遂负尸而返。

宋代周密《齐东野语》卷十八载某知县之女,葬于梅树下,夜晚出游,被后来的知县赵某看到,发其棺,“颜貌如玉,妆饰衣衾,略不少损,真国色也”,就把她的尸体搬到密室去,“四体亦和柔,非寻常僵尸之比”,有性怪癖的赵知县就缘此一病而亡。

这两个故事讲的都是不害人或不主动害人的僵尸,清以后流传的故事中,僵尸的形象就大变了,大多是纪晓岚所说的可怕的两种。下面就耳目所接谈谈自己的见闻。

一、新死未敛者

据说尸体被猫爬过,会起立逐人,若被它一把抱住,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所以入棺前需要守尸,不让其与猫之类的动物接触。我祖母在光绪二十六年因避浙西民变,逃难到安徽绩溪。邻居家有一个童养媳,婆婆一直施以虐待,而公公却处处加以袒护,这使婆婆恼怒非常。一天,公公死了,停尸床上,婆婆说:“老头子喜欢你,你就跟他一起死好了。”竟特地找来一猫,把猫、童养媳和死人关在一室。意在让猫触动尸体,尸体起而将童养媳整死。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婆婆听室内毫无动静,以为计划得逞了,遂用钥匙开了房门。不料门刚一打开,其夫尸体直挺挺地站在门口,把她一把抱住,婆婆大叫一声,当场吓死。这时躲在床底下的童养媳也迅即爬出,连哭带跑的,惊动了四邻八舍。我祖父母都去现场看过,大家都同情童养媳,谴责婆婆,认为这是老天施行的报应。

还有一件是我们在龙游时的旧房东余屈之的事情。其子余树滋和我父亲是同学,其孙余敦礼是我的小学同学。余屈之在外有情妇,但又怕老婆,不敢在外住宿,每晚都推说事忙,要到深更半夜才回家。有一个冬天的晚上,他从情妇家出来,即将到自己家门时,不小心踩到一条疯狗,被咬了一口,倒地大唿“救命”,为邻居救起,送往家中。从此就卧床不起,病情日渐恶化,未几去世。停尸厅堂,择日大殓,照例请邻居守夜。入夜无聊,守灵四人遂打起麻将来。雀战正酣,面对尸床的一人忽见尸体站了起,于是大叫一声,四人各自逃逸,而其尸忽口唱京戏,边唱边走,走到门口,为门槛绊倒而止。此事与《酉阳杂俎》所记有几分相似。

有人对余屈之的尸变感到惊异:夜里有人守灵,决无猫触其尸的可能,何以也会如此呢?

这类僵尸,前人也有不少记载。史家谈迁的《枣林杂俎·和集》有一篇《尸蹶》云:

洛川县某死,戚属夜侍,各假寐。尸忽蹶起,遍吸诸人口。其一惊走掩户,尸追出,格于户,相抵。诘旦人集,噀以犬血,尸始仆。不浃月,受吸者相继没。

蒲松林《聊斋志异》卷一《尸变》也记了一件类似的事,不过换成女尸,僵尸害人不是靠吸气而是靠吹气,被吹者不是拖了一月才死,而是当场殒命。其中一个逃出者还被追了许多路,差点被抓住,最后尸体抱树而僵。

这些故事的情节基本上大同小异。

二、久葬不腐者

这一类故事我也听到二例:一例涉及亲戚。内子的一个堂伯因肺病早死,葬后,好些人见他从坟中出来,爬上树捉鸟吃,而且不止一次。因怕出事,就移棺改葬了,自此无事。

另一例则为我同学周甡所亲见。他家境贫寒,原在一家中药店做学徒,发愤读书,投考衢州中学公费生得第二名,年龄要比我大十几岁,与我至好。他告诉我,在药店时,有一天,邻居某人晚上听到敲门声,从门缝中一窥,不禁大惊失色,原来正是他家已死去的长辈,吓得不敢开门。一连数天都是如此,于是惊动了官府,先把其长辈坟墓刨开,把棺木抬至广场。政府派人来主持,请道士作法。还特别请了一个老木匠,在其棺木四周弹了墨线,说是墨线可镇住其灵魂。开棺后,见尸体果然没有腐烂,但头发长了,指爪也长了,牙齿也长成獠牙了。大家都觉得面容恐怖。结果由道士作法,把尸体连棺木一起烧了。

尸体的头发、指爪会生长并不稀奇。《太平御览》卷五五七引《三十国春秋》云:“晋义熙九年,盗发故骠骑将军卞壸墓,剖棺掠之,壸尸面如生,两手悉拳,爪生达背。”大概人虽死去,而身上某些局部组织并未全部坏死,还会生长。至于牙齿会长出来,当是牙龈上缩后给人的错觉,人老了也往往如此。这些都是可以用“科学”解释的,但死人每晚都回来敲自家的门,那就匪夷所思了。

至于请木匠弹墨线以镇僵尸之法,俞樾《右台仙馆笔记》卷六也有记载,云:

慈溪西门外曾有僵尸夜出为人害。一夕,有木匠数人登城,隐女墙窥之,果见棺中有僵尸飞出,其行如风。匠人伺其去远,乃至其处,以墨线弹棺四周,复登城观其反。俄而僵尸还,见墨线痕,不敢入,徘徊四顾,如有所寻觅者然。俄见城上有人,踊跃欲上,众匠急以墨线弹女墙,尸遂不能上,相持至天明,仆于地,乃共焚之。

然而并不是尸体不腐都会变成僵尸的,不腐正是古人的理想,从天子以至于庶民,都作如是想。成功的例子所占比例不大,否则也不会每逢挖出古尸报章必加报道了。但积少成多,加起来数量也颇可观,如马王堆的湿尸,新疆的干尸,还有各地陆续发掘出来的明清古尸等等,均保存长久,但均未变成吃人的僵尸。 再说一些枝蔓的话吧。

“文革”中,为备战备荒,各处都在挖防空洞,上海某中学校园曾挖出东吴陆逊的墓,他面色如生,但一见天日,即化为灰烬。约隔数百步,又挖出其夫人之墓,也没有腐烂,其足还是小脚呢!也随即见风而化了。

这是邻居楼宝根告诉我儿子的,也和我谈起过。其时其兄正风云得势,亲见其事。可惜那时顾不上文物保护,也没有条件进行处理,当时也不见新闻报道。果如所言,则陆逊夫妇尸体亦入土未腐,而妇女缠足始于李后主之说也需要重作探讨了。其事知情者必大有人在,决不仅仅限于宝根兄弟二人。陆逊墓传说有多处,如宝根之言为确,则上海以外的皆非其真正埋骨之地。

僵尸的传说有解释不通的地方,无神论者不用说肯定都会斥为荒诞,但有神论者也对此大惑不解。纪晓岚就说:

夫人死则形神离矣,谓神不附形,安能有知觉运动?谓神仍附形,是复生矣,何又不为人而为妖?且新死尸厥者,并其父母子女或抱持不释,十指抉入肌骨。使无知,何以能踊跃?使有知,何以一息才绝,即不识其所亲?是则殆有邪物凭之、戾气感之,而非游魂之为变欤! (《阅微草堂笔记》卷十)

不过纪氏说僵尸不识所亲,似与我们那儿的说法不同。衢州地区是说僵尸要吃掉自家人才能化作“飞尸”,随意啖人的。周甡所讲的故事中,那位邻居窥见死去的长辈半夜敲门,所以心惊如此,就是因为相信这一传说的缘故。

接下去再说“归魂”。

“文革”前,一天在难友黄濬思家吃便饭,濬思其人,前文尝数次提及,他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生,曾任沪西中学校长,英文极佳,辩才无碍,晚年赴美,曾获神学、教育学两个博士,这是后话了。这次,濬思忽问我:“经常听你谈天说地的,不知你是否知道,安葬了的死者,还能回家过正常生活吗?”我说,只有笔记小说中有此记载。如《聊斋志异》有《鬼妻》一篇,说山东泰安的聂鹏云,妻子生病死了,又回家来住,一切无异于常。《子不语》有《江轶林》一篇,记通州士人江轶林妻彭氏死后回家共同生活两月馀的故事。生活中则从未听到。不过,故老相传,人死以后,魂必随煞神回家一次,俗称“回煞”,起源甚早,《颜氏家训》中已经提到。“回煞”的时间,家乡许多人都会推算。我告诉濬思,我祖母去世,“回煞”那夜,她的二女儿曾听到她吹熄了一支蜡烛,吃了一点饭。当晚亲人都梦见她,凡经其手触摸处,都会青一块紫一块的。不过,“回煞”以后再也不会回家了。

濬思等我说完,说:“我问此不是为别的,我的老丈人去世后天天回家,而且都是晚上九时左右来,天一亮就走,连续有三年之久。”我问濬思:“来了住哪里呢?”濬思说:“还不是和我丈母娘睡在一床。” 这时他岳母正与我们同桌吃饭,我就问她:“死人身体是冰冷的,阴气很重,同睡一床不会生病吗?他还和您说话吗?”她说:“这些话现在不便细讲。”我又问濬思:“你可看到他来?”濬思说:“怎么看不到?正因为看到,我才会说呀!只是来时从不对我打招唿,就径直向我丈母娘房里走去。有时还见到他匆匆走开,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是我从书本子以外第一次耳闻这样的奇事,谁知此后就接二连三地听到类似的事情了。

“文革”中,有一天早上我去菜场买菜,菜场在乌鲁木齐北路。那时买菜是要排长龙的,有几个排在我前面的妇女在闲谈,一个说:“我屋里楼下灶披间有一个和尚,是"破四旧"赶出庙的,活不下去了,立遗嘱,留下六十几块钱做火葬费,托人帮伊办,就上吊自杀了。死了天天夜里还会出现。”刚说完,另一个妇女便正气凛然地谴责她:“迷信,迷信!格种辰光侬还要宣传迷信!”这个妇女胆子也够大的,大约仗着出身成分好,不怕红色专政,于是激动地反驳:“啥个迷信!啥人宣传迷信啦!侬夜里来看看,大家全看得见的!只要侬眼睛呒没戳瞎,就不要瞎讲!”她泼辣得很呢。我不知道她究竟家住在何处,既来买菜,总住在附近吧。

前些年,我在新加坡的儿子回家探亲,对我说,他以前工作时有一位女领导,其父亲死后,也是经常晚上回家的,有时连白天也来。经常翻阅她从单位里带回来的材料,还不时拨弄她的笔记本电脑,不过从来不和她说话。一年以后就不再出现了。

还有一件则牵涉到上文提到的唐师傅关门弟子王瑞平。王悼亡后,觉与儿子同住不方便,想断弦再续,托人介绍对象。最后相中一人,五十多岁,带一外孙,一女一婿另住。王和她见面,她说:离婚的人她是不嫁的,死了配偶的她才会考虑。而王正适合她的条件。只是她说:“我死去的男人是日日回家的。”她外孙也说:“外公我是天天看到的。”王瑞平仗着是唐师傅的弟子,有功力,说:“没关系,我不怕!”一切都谈妥了,王就另租了一套二房一厅的房子。不料后来女方要把女儿女婿一起迁来同吃同住,生活费用要王一人负担。于是婚事告吹,白白费了三个月的房租。两年后,王无疾而终。

随着火葬的普及,僵尸的恐怖故事必将归于湮灭,那真是我们这个时代以及后世人们的幸事。而归魂的传说尽管流于“迷信”,或将继续流传演变下去,因为它大多牵涉到男女之恋、夫妇之情、天伦之爱。元遗山词说得好:“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只要情深,自然无间生死。这时就未免觉得汤玉茗“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之言陈义过高。归魂固然难以复生,难道“魂兮归来”的伉俪之情还当不上一个“至”字吗?

福生无量,道炁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