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衍文(1920-2021),浙江省龙游县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上海市文史馆馆员、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寄庐志疑”专栏刊发于《东方早报》副刊《上海书评》,“我在现实中碰到过好些不易解答的事,早就想在专业著述告一段落后志其所疑”,“如今我所陈述的,多数不能用现代知识解释,少数能解释,但未必得其正解,均有待于之后高明者解之”。
相术的产生,当是前人观察周围人的一生祸福,将其遭遇之果,归之于形体之因。人的形体与命运之间有无关联,至今还是充满争议。若将人的形体与其命运的关系用科学方法作一全面深入研究,不论其结论最终是肯定还是否定,都可以破国人千古之惑。
相术探源
相术起源于春秋之际。清俞正燮《癸巳类稿》有《原相》三篇,考证甚详,但居然根据《大戴礼记》将相术的起源上推到尧舜时代,未免好古太甚,“尽信书不如无书”了。《荀子·非相》明言:“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举,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姑布子卿是春秋时人,据《韩诗外传》说,就是曾给孔子看过相,说他“羸乎若丧家之狗”的那位。唐举是战国时人,秦相蔡泽微贱时曾找他相过面。荀子的话应该是可信的。《左传·文公元年》记周内史叔服给鲁国大夫公孙敖的两个儿子看相,说穀(文伯)能供养你,难(惠叔)会给你收尸,穀脸形方,在鲁国一定会有后代。叔服的预言后来果然应验。这应当是关于相术最早和最可靠的记载了。因姑布子卿和唐举名见经传,后世因此也称相术为“姑布子卿、唐举之术”。
相术还有“人伦”和“风鉴”两个别称。“人伦”原指品评或选拔人才,《后汉书·郭太(本当作“泰”,范晔避其父讳改此)传》云:“林宗(郭泰字)虽善人伦,而不为危言覈论,故宦官擅政而不能伤也。” 李贤注云:“《礼记》曰:‘拟人必于其伦。’”意谓“人伦”两字出于其语。后来的好事者把郭泰品评人物的事例搜集起来,加以夸张附益,“多华辞不经,又类卜相之书”。比郭泰稍后,还有一位善于“人伦”的名士许劭,每月作人物品题,曾评曹操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由于许郭二人的“人伦”,能把人的性格、才能说得准确无误,“人伦”二字便渐渐成为相术的代名词了。“风鉴”一词也是如此,本指风度和鉴别眼光而言,如晋代桓彝善于识拔人才,袁宏便称他“风鉴散朗,或搜或引”;慧远大师,《高僧传》也称他“性度弘博,风鉴朗拔,虽宿儒英达莫不服其深致”。于是这个词汇也被相士一借不还了。《宋史·艺文志》著录有陈抟写的相书《人伦风鉴》,索性将二词合二为一,为其书命名。医卜星相,在封建时代虽受人重视,奇怪的是,操其业者却遭轻视,所以喜欢改用好听的名称。如今“保洁”、“环卫”、“下岗”、“化妆间”、“待业青年”、“城市美容师”之类的词汇纷纭而出、取代旧词,其由亦毫无二致。
在西欧,与相术相近的有颅相学(phrenology),但起源甚晚,系由德国医生加尔(Franz Joseph Gall,1758-1828)所创,根据人的头盖骨来推定人的性格和智力,不过并不涉及人的命运,这与我国的相术有所不同。巴尔扎克即曾依据其说来处理他小说中人物外貌的描写。
手相也可人工整形
国人最关心的是天命,大而至于国家的命运,小而至于个人的前途,都在究心之列。天象、蓍龟、星命、堪舆、相法的发明都是在这方面作的努力。占卜起源最早,相法继起,在春秋战国之际十分流行。荀子思想独立不群,不肯人云亦云,对时人沉迷于相术十分反感,曾在《非相》一文中予以痛斥。但他似乎不大在行,举以反驳的都是貌美者心术不正、不得善终,貌丑者宅心仁厚、卓有建树之类的例子。其实,“龙章凤姿之士不见用,獐头鼠目之子纷为官”,“高帅”者未必富,“矮矬”者未必穷,都是现实中常见的现象,相术自有其评判的标准,从不以美丑来判断穷通与贤不肖的。要反对一种学说,竟不对它作深入的研究,就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地予以痛击,荀子虽是大儒,却也犯了如今学界中一些人的通病。
现在流行的西洋手相学则相传起源于印度,流行于埃及、波斯,一度盛行于欧洲,后来成为吉卜赛人的谋生之技,这倒是专门用来预测命运的。但我国的手相学似不相依傍,另有源流。《韩非子·诡使》云:“今战胜攻取之士劳而赏不沾,而卜筮、视手理、狐蛊为顺辞于前者日赐。” “视手理”,即是看手相纹理以断人的吉凶祸福。可见先秦时这门术数已甚为流行,操其术者且为君主所宠幸,而其时似尚未与天竺有什么文化交流。
我国的手相学特别讲究“奇文”,这就使一些热中富贵之人对自己的手纹作人工的“整形”。如新莽末年的公孙述,就在自己的手掌上刺上“公孙帝”三字,结果称帝十二年而为汉光武所灭;晋代的陶侃,善相者师圭对他说:“君左手中指有竖理,当为公;若彻于上,贵不可言。”陶侃听了,便即刻用针划开,弄得血溅墙壁。“贵不可言”,暗指做皇帝,陶侃虽有野心,后来并没有因此而如愿以偿。
读国人所著相书,其中手相部分给人的印象就是杂凑,大不如印度、欧洲及日本所传有“条理”。这当然是就孤陋所见而言的。清朱应镐《楹联新话》说:“林芗谿昌彝云:相书可信者,惟《皇谕风鉴》,次则《太清神鉴》。《风鉴》系禁书,天下只两部。一存湖南,中载掌纹三千馀条,凿凿有据。”林昌彝,就是那位有名的《射鹰楼诗话》的作者。《皇谕风鉴》大概被禁得绝了版,公私藏书目中均不见踪影,我自无缘得读。记得以前曾见过一本日文的《阴符学》,系日本前法务官、“《易》学专攻文学士”前岛熊吉所译,翻阅了一下,与《阴符》无涉,实是专论掌纹和指纹的,自言原书从中国传出,但我国的流略书中也未见著录,不知是否与《皇谕风鉴》的手相部分有关。但此书篇幅虽多,却也绝无三千之数。亡友钱丈重六(原名必焘,1911-2011),曾惠借我残本手纹图复印件,亦仅百图不到,不知谁氏所著。实践检验下来,竟均不足凭信。钱丈清华大学毕业,曾入黄埔军校为教官。1985年国共秘密会谈前曾起过牵线作用。他酷嗜术数,其子平之术系著名药用植物学家刘宝善先生(1896-1988)所授,刘曾为钱默存先生算过命。钱丈与钱氏夫妇交好,曾对我说默存先生自言信命。杨绛先生在《走到人生边上》中也说:“命运是不容否定的。”可见夫妇间的“心理攸同”。钱丈还告诉我默存先生的一些轶事,饶有趣味,他日有机缘再作披露吧。再写下去要变成《一千零一夜》故事里套故事的结构了,尽管有人说爱听我啰嗦,然而这样由着性子写下去不合文章义法,还是打住吧。
张申府随身带的书
偶见赵俪生先生所著的《篱槿堂自叙》,内有《一个既过过五关,又走过麦城的人——记我所知道的张申府先生》,特别引起我的兴趣。张先生是中国的创始人之一,还是周恩来、朱德的入党介绍人, 然而1957年竟被打成右派,与数百万中下层知识分子同堕劫尘。前几年《余绍宋日记》影印出版,阅后得知他也是先师的好友,于是更想了解张先生的沉浮之由了。
读此文,方知赵君是申府先生在清华大学的学生。书中写赵在建国后听苏联专家讲学时,遇到申府先生:
他随身带着一部木刻线装书,一套四本,我拿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部《麻衣相书》。呜呼,张先生竟研究起这种东西来了,怎不叫人吃惊!
赵君据此大发感慨,此处从略。且说赵1987年春应邀访美,康涅狄格州威斯利大学舒瓦兹(Yara Schwarz)副教授约他去谈张申府事。赵君写道:
与其说我能帮助她些什么,勿宁说,她倒告诉了我许多有关张的事。例如她说,张写“划江而治”一文的背景,是李宗仁。她又说,张曾亲口对她说,当年李大钊是北大图书馆长,张是馆长室秘书,馆长不在时可以代拆代行。有一次,毛先生缴来职应由他缮写的一份材料。可能缮写的工整程度不满李的意吧,李叫张转毛重缮一份。张回忆说,他非常客气地对毛说“请拿回去重作一道”,他看到对方的脸上露了不愉快的神色(后来,我偶然读到一本有关陈伯达的书,那里边说,当陈初到延安,初与毛先生相见时,当毛得知陈是从北平出来的,他即刻打听张申府的下落,足见毛先生一直将张惦记在心)。
其实,申府先生未免多心了吧?建国后,从批判电影《武训传》开始,到批判俞平伯、胡适和胡风,对知识分子毫无例外都要进行思想改造。哲学家如冯友兰、金岳霖、贺麟等都一次一次地作自我检讨,冯友兰的每一次检查,都见诸报端,由于肯交待、肯自我否定,虽然还是被看做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却都逃脱了反右的“天罗地网”。哲学家平时“谈空说有”,高深莫测,但遇到威权,也不免“拄杖落手”,和俗人一样舍而“趋利避祸”的。申府先生却与之不同,一贯不顾利害,独持己见,1948年那年,竟在储安平的《观察》上写了一篇《呼吁和平》,结果被他参与创立的民盟开除盟籍,《人民日报》更斥之为“叛徒”。在东北解放区的其妻刘清扬也立即登报宣布离婚。建国后,在举国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热潮中,申府先生却又大谈罗素,提倡“列宁、罗素与孔子,三流合一”,还拉上了弗洛伊德和爱因斯坦,真是不识时务之至!反右时,张又出来支持章伯钧、罗隆基。这在躺着也中箭的“阳谋”运动中,怎么会不被打成右派呢?据说周恩来曾说过这样的话:“张申府的思想很杂,研究罗素思想着了迷。”这还是恕词吧?若按当时的调子,应当是:“捡起封资修的破烂,与毛泽东思想对着干,反动透顶。该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使他永世不得翻身!”此话如今听来杀气腾腾,却是当时开斗争会时不绝于耳的,并不始于“文革”。孙大雨教授告诉我,1957年7月7日,毛主席在中苏友好大厦(后改为上海展览馆)召开文教界人士座谈会,在座有位苏某,发言中提到他,就曾建议要如此惩办。据说罗稷南先生“要是鲁迅现在还活着会怎样”之问也是在这次会议上提出的。
《麻衣神相》是伪书
说远了,回到《麻衣神相》吧。申府先生将此书随身携带,想来不是随意翻翻,大概是想靠它指点迷津的。申府先生不知道,虽然谈相者言必称《麻衣》,而其书却是一本十足的伪书。其书号称是麻衣道者传与陈抟的,但《宋史·艺文志》上却并无著录。《明史·艺文志》上有鲍栗之《麻衣相法》七卷,据程敏政《篁墩文集·麻衣相法序》说是其友鲍栗之“以麻衣之书散出无统,集而刋之,凡他说之有渉于相人者,又取附之”,可见成书实在明代。今本有倪岳序,倪也是明朝人。至于其他相书,也没有多少可取之处。上文提到林昌彝说可信的两本,那本《皇谕风鉴》,湖南相士赵元臣自言曾得其书,“挟其术游粤东,所言前后运多奇验”。其书未得见,赵元臣其人亦不见他书记录,不敢妄论。至于另一本《太清神鉴》,则幸曾寓目,其书据说是五代王朴所著,但与一般的相书无甚差异,不知是否也属冒牌货。清代以前的相书,大多被《古今图书集成》收录,道光年间出了一部《神相全编》,细核其书,实从《集成》抄出。这部相书不过是资料的汇集而已,其中大部分内容显系后人伪托。如该书卷首题“宋希夷陈抟秘传、明柳庄袁忠彻订正”,而检其篇目,有署名鬼谷子的《相辨微芒》《相妇人歌》等篇,署名许负的《相德器》《相口》《相齿》《相舌》《听声》等篇,均语言鄙俚,哪有一丝一毫先秦两汉人的口吻?该书还有《柳庄杂论》一篇,全抄《太清神鉴》中的《杂说》而易其题,《女人九善相》《女人九恶相》则连题带文均攘自前书。袁忠彻人品虽有欠缺,但尚不至于像如今学界中某些人那样无法无天吧。全书随意滥收,毫无征验,只能无聊时消磨时日而已。
然而,申府先生曾预言钱默存先生与张岱年先生“并为国宝”,倒是说准了一半的(鄙见岱年先生于“国宝”尚未达一间),但这应当属于和郭泰、许劭相近的 “人伦月旦”之评,与相术毫不相干的,然而也不过是偶尔言中罢了。从他的一生来看,看错的人和事多矣,谈不上有什么“知人之鉴”的。但在这点上我们也不能苛责申府先生,毕竟,“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庄子·列御寇》),谁都不能自诩洞察一切,要不,怎么自古至今会有那么多贪鄙无耻之人得到重用呢?须知贪官也是要求下属清廉的,除非下属帮着他贪污。
《冰鉴》不是曾国藩所著
有一本名为《冰鉴》之书,如今甚为热销,题为曾国藩所著,大陆港台都有出版,其实是“托足权门”之举。绿园主人夏铁肩所著《冰鉴七篇之研究》,其序云:“余家藏《冰鉴》七篇,系道光二年(1822)先曾祖宜春公手钞,亦不著撰述人名。”近人袁树珊《中西相人探源》一书也说家藏两种《冰鉴》,都不著撰人姓名。一种末有“道光己丑岁(九年,1829)仲春南海曾大经纶阁氏书”十六字。按曾国藩道光二年只有十二岁,道光己丑也只有十九岁,涉世尚浅,阅人不多,哪里写得出这本书来呢?夏铁肩又说:
又尝见一钞本,跋中有谓:“是书甚得湘乡曾文正公推重,视为切要之书。”云云。惟另一钞本,卷末有古虞谢宗蕴女史跋云:“吾父精相人之术,自庐江解组归,道出江宁,时湘乡曾文正公秉节两江,耳吾父名,坚留幕中。论当世人物,辄与文正意相合。文正告人曰:‘某,今世之许负也。’其推重之者如此。临行,谓吾父曰:‘《冰鉴》一书,实相术之圭臬也,不可不读。’乃求之,终未获。”于此可知是书亦非文正著作。盖文正道光中始赐同进士,是书道光中即有钞本矣。或谓是书曾经文正品题,故易为后人附会,实则著者必另有其人也。
袁树珊又从书中文字看出破绽,指出明末清初范騋著有相书《水镜集》四卷,其中即有今本《冰鉴》中的文字,卷三且有“吕祖曰:脱谷为糠,其髓斯存,神之谓也;山骞不崩,石为之镇,骨之谓也”之语,正是《冰鉴》开头的几句,却删去了“吕祖曰”三字。袁氏因此断言“其非湘乡遗著,无可疑义”。袁氏算命虽算不准,写的几本有关命相源流的书还是不错的,据说他有捉刀人在,难怪这段考证颇有见地。
把相术与曾国藩联系起来,是因为曾氏颇以善相自命。薛福成《庸盦笔记》云:“世俗颇传曾文正精相术,于文武员弁来谒者,必审视其福量之厚薄,以定用舍及所任之大小。”
其实,曾氏只是凭经验用人罢了,称其亿则屡中则可,云其善相,则欺人之谈也。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卷一二有《曾侯甘心受欺》一条,记萧山某人,曾氏奇其雄辩,令督造炮船,未几,挟千金遁去。如果曾氏果真善相,怎么连一个骗子都识不破呢?
既然提到范騋的《水镜集》,不妨顺便再谈一下其人其书。王士禛《池北偶谈·日者》云:
又有范騋者,字文园,善相人。谓武进周清原、吴江徐釚,皆当不由科甲入翰林,己未,皆授检讨。其言良验。范騋,海宁人,骧字文白之弟也。
据说,他不但会看人的相,还会看神像的相。王晫《今世说·术解》云:
海昌范文园工相术,邑中有隙地,或塑太岁,范以为威仪具足,应享巍峨,未几遂成巨刹。又指禾中千佛阁,肖形惨戚,当厄于火,已而果灾。范名騋,文白弟也,浙江海宁人。事亲孝,与兄弟友恭,于朋友信,而又好推分施与,拯济人之艰危。曾梦神人付以右髻,自称右髻道人,遂精相术,语多奇中。入京师,一日骤名动公卿。
有这么多的达官贵人、名流学者为之宣扬,也难怪他生前声名藉甚,而身后著述流传了。其实,其书也仅仅是裒集众说而已。惟卷三《右髻变相论》《右髻道人阴骘文秘论》、《阴骘文注解》《阴骘卧相图》等篇为其本人所作,而细察其内容,竟采及荒唐悠谬之言:说蔡襄给吕僧珍看相如何如何,蔡是宋朝人,吕是梁朝人,闹了关公战秦琼的笑话;卷四又全录伪书《柳庄相法》中的《永乐百问》。此均范騋不学之过也。
至于范氏能知周、徐二人“不由科甲入翰林”的秘奥,书中竟无一处披露,恐怕其事也是传闻夸诞之辞吧。值得一提的是有大儒黄宗羲为其书作序,对范之人品推崇备至,对他相术的灵验与否却一字不提,偏引了荀子《非相》篇“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从之,则形相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之语,分明是在否定相术了。然而范騋却依然把此文置于书首,当是因为黄氏在文中笔锋一转,说:“以文园之孝义,其见君子也,如以石投水;其见小人也,如以水投石,又何患其术之不精也。”既称许了范騋的品德,又把他排除在江湖术士之外,凭这一点就足以使著者欣然接受了。而且文中只讲辨君子小人,不讲测寿夭穷通,既应付了朋友的人情,又不致作违心的吹捧。梨洲先生可真会写文章!
近来民间流行的一本《公笃相法》,系民初四川资中人陈公笃所著。坊间宣传,号称“集相术之大成、划时代之巨著”。我闻名百计借得,卷前居然有国学大师廖季平的大名,竟屈尊伍于校对诸人之列。但刚一开卷,真觉忍笑为难。卷首《相法有益引证》中竟说:“吹箫乞食之伍员,唐举荐之也;草庐隐居之孙武,唐举师之也。”战国时人竟能和春秋时人互动,没想到唐举不仅精通相法,还有穿越时间隧道的能耐!陈之不学与范騋可称半斤八两。不过读下去就不胜钦佩之至了,公笃大师虽乏文史知识,却具科学头脑,如今高校执行的量化考核之法,他早就用上了,将传统相术发展到了“定量分析”的程度,真是先知先觉呀!他提出一个“测量活法”,将形格、精神、气色、声音定为“相法四大柱”,四项满分各二十五分,且各设权重,总分满分为一百分。得九十至一百分者,仙佛之格;获八十至八十九分者,圣贤中人;得七十至七十九分者,帝主之尊,霸王之位;获六十至六十九分者,拜将封侯,功名盖世;得五十至五十九分者,大富大贵,年登大耋;获四十至四十九分者,尚书、提督;得三十至三十九分者,知府、都司;获二十至二十就分者,县令、把总;得十至十九分者,衣食无忧,富则不贵,贵则不富;获零分者,寻常百姓,有业可就,有人可依。分数还有负的呢:负十分者,劳碌一生,得禄即亡,遇财便病。老朽读毕,回顾一生,触刑犯律,颠沛流离,由果推因,以命合相,按大师的标准,只能得零下几分了!启人疑窦的是,其书述及男女下体的形状与命运的关系,比其他相书添出多多,不知他是如何调查出来的。依我国当时的条件,医疗机构不可能做这样的“科学实验”,除非他出钱把这“科研项目”发包给稳婆或澡堂伙计!作者自序说他的本事系一位异人所授,这和《麻衣》《柳庄》《铁关刀》的作者自述师承时如出一辙。既是异人,自具“特异功能”,遥视透视,无所不能,窥及隐私,何足为奇呢!质疑者只能哑口无言,听大师高谈阔论了。
相理质疑
算命、看相虽是术数,倒也用上了逻辑。子平之术根据人的生辰八字,运用五行生克原理来加以推算,用的是演绎法;相术则用的是归纳法。我猜想,相术的产生,当是前人观察周围人的一生祸福,将其遭遇之果,归之于形体之因,然后验之于他人,以为验则取,以为不验则不取,最后积累汇总其验者而成。但即使形体与命运之间确有相应关系,若不能穷举,归纳出的结论就未必正确。
如《史记》《汉书》皆载善相者许负相周亚夫“从理入口”(指鼻翼旁两条纹路与口相连,又称“螣蛇纹入口”),“此饿死法也”。周亚夫后来果然入狱,愤而“不食五日,呕血而死”。许负如此判断,想来在周之前已有不少如此相貌之人饿死的实例,遂定之为通则了。后世伪托的《麻衣先生石室神异赋》便归纳成:“法令入口,邓通饿死野人家;螣蛇锁唇,梁武饿死在台城上。”其实,这两句话是大有问题的。汉文帝的宠臣邓通,“善相者”虽也说他“当贫,饿死”,但《史》《汉》都未说他“法令入口”。敦煌残卷中有许负《相书》,但没有这一说,只说“口不合,饿死”。只有梁元帝的《金楼子·杂记下》说邓通“从理入口”,应该是想当然的吧,但总算有来历了。至于梁武帝,虽说也的确饿死台城,而从未有载籍说他面有此纹的。而且,“螣蛇入口,法当饿死”这一判断早就被证伪了,《南史·庾杲之传》就记了一个反例:“水军都督禇萝,面甚尖危,有从理入口,竟保衣食而终。”不过,欲圆其说,何患无辞,如范騋《神相水镜集》的《阴骘文注解》就修正为:“纹理黑短入口者为‘螣蛇’,主饿死。纹理自长至地阁者为‘寿带纹’,上忽生两角为 ‘龙入大海’,反为大贵。”说得像煞有介事的,却没有举出一个具体的实例来。
再说“重瞳”吧。自《史记》说虞舜有此异相后,历代都看成是帝王或大富大贵之相。清代平步青《霞外攈屑》有《瑞文端公重瞳》一则,历数前代“重瞳”之相云:
《史记·项羽本纪·赞》:舜目盖重瞳子,项羽亦重瞳子。《刘子》:颜回重瞳。《吴越春秋》:越王勾践蜂目重瞳。《汉书·王莽传》:重瞳子。《北史》:隋鱼俱罗相表异人,目有重瞳。《凉州记》:吕光目重瞳子。《梁书》:沈约左目重瞳子。南唐后主亦重瞳子。同时如梁康王友孜,生而目重瞳子,私窃自负,以反伏诛。北汉刘崇,美鬚髯,重瞳子,皆见《五代史》。《明史》:明玉珍身长八尺馀,目重瞳子。其实贤愚邪正,不系乎此。予所见惟蒙古文端公(瑞常)左目重瞳子。公早贵,致位宰辅,寿臻古稀,七典顺天乡试,极国朝文臣未有之荣遇,洵异人也。
平氏从许多例证中理会到“贤愚邪正,不系乎此”,我们还可以“煞风景”地指出,“重瞳”只是瞳孔的一种畸形而已,与人的命运毫无关系。柴萼《梵天庐丛录》中有《余江天子》一条,载米姓丐妇次子“手长过膝,目有重瞳”,后竟因谋反而被诛。曾有友人告我,其兄亦是重瞳,聪慧好学,高中毕业后,在江西南昌全省会考中获得第一名,家人及乡里皆以为荣,没想到还未等到高考,就突发急病死了。
史书常记载贵人出生时都有祥瑞,其中有一种是“异香满室”。如《宋史·太祖纪》载赵匡胤“唐天成二年,生于洛阳夹马营,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太宗记》也载赵光义生时,“是夜赤光上腾如火,闾巷闻有异香”。这两位“兄终弟及”的皇帝真可谓“难兄难弟”了。《辽史·太祖纪》也记耶律阿保机,“及生,室有神光异香”。这些“奇迹”十之八九出于事后的编造,但孩子出生时散发香气的现象倒也的确是有的,然而长大后也未必有多大出息。内子幼时住龙游溪口,邻居将屋子租给一个下级军官的妻子。她生第二胎时,香气四溢,四邻皆闻。由于传统观念的影响,父母极为兴奋,逢人便说。结果呢,孩子长大后,只当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店员。
正因为同样的长相未必有同样的命运,“按图索骥”未必找得到千里驹,相反还可能招来驽马,因此,相术的根基是很容易动摇的。陈继儒《见闻录》云:
袁忠彻二壻,一为盗,死狱中;一覆舟,死于水,二女皆寡于家。忠彻毎为谈相,则妻必叱云:“莫讹言,且相壻之目何在?”曰:“吾能人相,不能天相也。”
面对妻子的责问,袁忠彻只能如此自我解嘲。其父袁珙以相术驰名天下后世,曾相燕王朱棣当为太平天子,坚定了其起兵夺位的野心,这就是袁忠彻由“相二代”成为“官二代”,并为明成祖信任的雄厚资本。不能说袁家的相术一代不如一代,袁珙相明成祖之奇验,我看是揣摩形势所作的游说之辞,恰与蒯通借相术来劝韩信造反的情况相似。据袁珙自言,“尝游海外洛伽山,遇异僧别古崖,授以相人术,先仰视皎日,目尽眩,布赤黑豆暗室中,辨之,又悬五色缕窗外,映月别其色,皆无讹,然后相人。”(《明史》本传)。裸眼看太阳,岂不要看成瞎子吗?明是欺人之谈。一处露假,难免使人怀疑其无处不假。
其实,人的相貌、气质和言谈举止,有许多是后天形成的,与人的地位和生活环境大有关系。《孟子·尽心上》云:
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王子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况居天下之广居者乎?鲁君之宋,呼于垤泽之门,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此无他,居相似也。”
地位和生活环境的优越使王子的风度与举止异于常人,而同等的地位和生活环境使不同国家的国君具有相近的风度和举止。但相书却故意倒果为因,将地位和环境养成的人的体态、气质说成是体态、气质给人带来了相应的地位和生活环境。例如,相书上说有福气的人是“背有三甲”、“腹有三壬”的,这不是营养过剩所致吗?现今的小胖墩太多,若以相法论之,岂非个个都是有福之人了?殊不知此乃病也,非福也。又如《诗·鲁颂·閟宫》“黄发台背”,笺云:“皆寿征也。”台亦作鲐,《尔雅·释诂》云:“黄发、齯齿、鲐背、耈、老,寿也。”郭注:“鲐背,背皮如鲐鱼。”疏引舍人曰:“老人气衰,皮肤消瘠,背若鲐鱼。”又《诗·豳风·七月》:“为此春酒,以介眉寿。”毛传曰:“眉寿,豪眉也。”疏云:“年老者必有豪毛秀出者,故知眉谓豪眉也。”相书遂以头发白而转黄,背色如鲐,眉毛变长为寿征。其实这些都是衰老的表现,为年轻力壮之人之所无。不过,有些相书的作者也看出了这一点,在论眉毫时有“二十长,三十死;三十长,四十死;四十长,寿星郎”的修正。他们知道青少年眉毫变长,是未老先衰的信号。